书子悦客客气气的告辞离开。
那样一个充满着文学气质的青年,确实很难想象会参与到三月三的屠城之中。然而,一旦考虑到两人交谈的内容中,所透漏出的这个人内心的一瞥,却又会觉得这样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倒不如说其实是确定的。
只关心道,不关心人。或者,只关心自己所“问”的“道”,而对于与之无关的内容,则……应该说不关心呢,还是说无法无天呢?
枉顾人伦、伦理、道德——等一系列将人束缚在“社会”这一群体之中的要素,怀着对于“道”的疑惑,横冲直撞无所顾忌的行进。
对于“道”只有疑惑而没有敬畏,只是“行进”而非“前进”。
这是枚殚对于问道阁的第一印象。
*
这所谓客人用的房间,不知道是在设计的时候就是如此的用途,还是问道阁在使用这里之后,将这一块区域划分作了这个用途。但至少“很长时间没人用过了”这一点看起来还是很明显。即使环境优雅,格调不俗,但门窗桌椅都积了一层灰,这肯定不是什么好的待客之道。但问道阁这种地方大概并没有待客之道这种说法,所以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投诉。
枚殚自己在庭院的井中打了水,找到了抹布,挽起袖子开始了扫除。
开始枚殚还很奇怪为什么这海上小岛向下挖出来的会是淡水,稍一检查才发现,这井内壁上刻画着大量的覆文加佑的花纹,这些东西将咸咸的海水净化为可以直接引用的清水。
清扫完毕后已然天黑,枚殚稍检查了一下环境,便合衣睡下了。
夜风带着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穿过支开的窗户传进来,听不到蟋蟀声,但月亮还是和其他地方一样,明亮的光,留下萧索的影子。于此环境下,枚殚很快便睡着了。
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没有人捣乱,也没有问道阁的什么人前来试探。这让已经在心里准备好应对突发请夸过而没有睡得很深的枚殚,稍有那么一丝失望。
第二天。
保持着良好的作息,枚殚早早便起来,洗漱,温习,检查一下文魄通神的专用纸上有没有留下别人的讯息。和笔友们简单的留下几句话作为问候,枚殚先生的一天便这样再一次美好的开始了!
一打开门便见到一个酒鬼。
…………枚殚确实愣住了。
因为他的文元雷达,并没有探测到门口有人。和昨天突然出现的书子悦不同,书子悦出现的那一瞬间便感受到了,大概是书子悦的移动过于的迅疾,才会出现这种没有及时察觉到的情况。虽然少见,但不是不可能。
可面前这位,虽然是个酒鬼样子,但即使已经用肉眼看到,无往不利的文元雷达却依旧没有反应。
正如同超越时代的隐形战斗机一般。
他带着满面笑容,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这个人。
散乱的头发一看就很久没有整理,浑身散发着浓烈的酒气,衣服看起来很散乱,倒是没有掉下来走光的危机,看不清脸,因为这个人保持着趴着的姿势,两侧的头发都垂下来挡住了脸。而他也并不是趴在地上,而是趴在一匹马身上。并不是大家想象中那种高头大马英俊不凡,而是一匹瘦马,看起来又老又病,骨瘦嶙峋,没精神的耷着耳朵,鼻孔喘着粗气,一副不知掉什么时候就会死掉的样子,颤颤巍巍的背着人,慢慢悠悠的走着。
人没有看路,马……一种看不清路的感觉。
啊,它一脚踏空,掉到悬崖下面了。
…………既然感受不到有人存在,那就当是自己看错了吧。
向上走。
路途中看到了站在石头上对着大海发呆的人,站得笔直,黑缎衣、白玉带,青年,从侧面看,面色冷峻。
他注意到了晃晃悠悠走路的枚殚,枚殚先对他一笑,对方撇撇嘴,
“寇将。”
留下了名字。
“枚殚!”
枚殚欢快的给了回应,但寇将已然接着看海了。
奇怪的人,到处都是,
包括自己。
*
见到碧皇的过程顺利的不可思议。总之没有任何波澜的到了顶部,没有任何波澜的找到了书子悦说过的房子,没有任何波澜的进去了,一道门,两道门,然后就看到了正坐在那里的人。
深袍峨冠,衣物上嵌着青玉色纹路,面无表情,阖目端坐。
即使他没有反应,枚殚却感觉到,他确实已经知道自己的到来。
“我没有写文章,而是直接来了。”
他大大方方的说,
“我想,像这样面对面说,能够更快些。”
他坐在碧皇面前。
等候。
“请。”碧皇沉息着,说了一个字。
于是枚殚侃侃而言,
“江南名妓,多居于秦淮。而其中佼佼者,一为江水遥,一为傅雨柔,柳红叶、孟青屏等人次之。虽曰戏子,然举止妍磨,颦笑动人,有的是恩客愿为之一掷千金,而这与古时不同之处可谓甚多,甚至不用她们描眉接客。也就是说,那么肤浅的人,其实并没有得到什么好处,没有得到任何实际的利益,唯一要说的,就是内心的满足感。这种行为,我们可以称之为追星。
但追星有什么用处呢?从价值上来说并没有用处,这是一种盲目的、狂热的、没有道理的情感趋向。这种集体性质的趋向,会以所谓人气的形式表现出来,拥有大量人气——这才是偶像,哦,我管江水遥这种名妓称为偶像,拥有大量的人气,偶像们便拥有了价值。因为首相,他们会成为社交的利器,谈天说地聊八卦,她们成为了通用的话题的时候,便会自然而然的被人们谈论。而当她们更广为人知,拥有者更具影响力的人气的时候,便又会有更多的价值。比如说,聪明的商家会花大笔银子请求她们使用自己的商品,只要在什么时候宣传一下某某某女神使用的是某某某的笔墨纸砚,自然会有大批男子愿意去购买一样的东西彰显自己的不凡,只要宣传一句某某某女神使用的是某某某的粉黛彩妆,自然会有大批的女子回去买一样的东西装扮自己。登州府觉得自己历年的等会过于冷清,去年请了傅雨柔去灯会做客,果然是夜繁华无比。泰安府不愿接纳临县的饥民,江水遥写一封公开信指责,未几,泰安府便开仓放粮——这都是偶像们的影响力的体现。
但,即使如此,即便如此啊,她们又有什么意义呢?她们并不能让谁的修为更进一层,并不能让某样先进的工具被发明出来,并不能产生更多的财货,并不能对天地之道有着更深的探索——即便是名震天下的名妓,作为一个人来说,并没有无可取代的意义。
偶像是没有意义的。她们的意义仅仅是与其他有力者产生的关联而已。
但,万物是相通的。相生相克?或许还有别的更准确的词。我刚才说了很多,可话是这么说,但偶像们当然可以成为很有钱的人。可是——
钱有什么意义呢?
钱本来就没有意义嘛!所谓金钱,只是我们人,在社会中作为价值衡量的一般等价物。别说印刷出来的票子了,就算是金银铜,你又凭什么说它们有价值呢?没有价值,只不过是我们作为社会人,想要就进行社会性质的交流,所发展出的一种……方向而已。
那么至少在这个社会里,前可以让我们活得更好。那么问题还是一样的,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枚殚是少有的正坐,少有的认真,他平淡的眼睛盯着对面的碧皇,而碧皇——还是那样一副兵马俑的样子,端坐着,体现不出喜怒。
于是他将话题继续了。
“活着这个行为本身,有什么意义呢?仔细想一想,生活,亦或是生存,难道本身是有意义的吗?从生物学、从物质上来说,我没发现生物的生存有任何所诶的意义。生物追求的唯一目标就是生存本身。这是没有所谓缘由的,这正是我们所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而‘理所当然’本身,就没有合理性作为依据。生物为什么要追求生存?没有为什么,只不过是不追求生存的生物早就死光光了,所以我们这些还活着的生物才还会想办法活着,仅此而已,活着并没有意义。”
“你在说这话的时候,”碧皇,第一次插话,“是将人,也是为动物的一种吗?”
“人本来就是动物,”枚殚爽快的回答,“被生下来,吃母乳,长大,人本来就是动物,顶多多一些脑子。更何况,组成一个人的身体的各种物质,绝不会比自然界的各种物质更多,所以人,和这世上所有的其他东西都一样。既不更高,也不更低。”
枚殚说话很快,思路明捷,没有任何犹豫的便将自己的想法说完。而碧皇说话,不急不缓,他并不会为了强调自己的某一些话而特意调整语气语速,换句话说,他并不在乎别人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话,而仅仅是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人与万物皆同,合适很有趣的观点。既然如此,在你眼中,一个人的价值,和一棵草的价值一样吗?”
“人没有价值,草也没有价值。所以人和草的价值是一样的,一个人和一群人的价值是一样的,一棵草和一片草原的价值是一样的!”
碧皇合上眼睛叹一口气,“那你为何问书子悦,关于滥杀无辜的问题呢?”
人没有价值。
那么“无辜”,杀便杀了,为何要问是否阻止?
枚殚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即生而为人,就算计算了价值,可人还有感情!”
“圣人无情。”碧皇悠然而吟。
“……”枚殚沉默良久,“所以我还不是圣人。可圣人既无情,自然不会为天下苍生考虑。他不为天下苍生考虑,又如何能被天下苍生称为圣人呢?”
“你有答案吗?”
“…………别光我说嘛,”沉默了一会,枚殚突然笑嘻嘻的抬头,耸耸肩,“问道阁主的名声可是比我打多了,这个问题,你有想到答案吗?”
碧皇面无表情,“我若能给出答案,便不会有问道阁了。”
枚殚收敛笑容,同样面无表情,“我要是有答案,还来这里干啥?”
碧皇阖着眼睛不说话。
香炉的烟在两人之间淡淡的飘着。
“我——”枚殚抬高了声音,而语调可谓疏狂,“是以圣人为目标!这并非我个人的选择,而是杂学院的师长们对我的培养方向!既以圣人为目标,便当以圣人之志为己志!当以圣人之路为己路!以圣人之心为己心!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心当向之,行当效之!所以——”
起身,甩袖,
“我想要知道,圣人是什么?圣人做什么?圣人有没有意义?没有意义又该怎么办?”
碧皇阖目无言。
枚殚静静的低头看了他一会,终究不再多说,转身,准备离去。
他倒不会不能在争取一下,但,言至于此便已足够,若这肺腑之言打动不了对方,再说一些谎话也未免太过无趣。
只在最后,他突然想道的,说不上是恶意还是无意,回眸嗤笑,
“只是不知道,所谓天地大道,又是否有意义啊——”
碧皇睁开了眼睛。
“你是问道阁的人了。”
“哈?”枚殚惊愕的回头,“啥?不是,那个……”他摆了个“等等”的手势,等待思绪平复,才抬头发问,“怎么……额……我通过你的面试了?”
碧皇无言点头。
“通过了你的面试,但还要确认不会被一半以上的人反对——规则是这样的吧?你不用问问其他人?”
“没有人会投反对票。”碧皇依旧是无动于衷的坐在那里,“正如同没有人会投赞同票。”
“你是说……”枚殚想到了什么,“除了你之外的,问道阁的其他人,其实都不在乎还有什么人会来这里?”
“…………”
“好吧,也就是说其实你也不在乎?”
“问道阁只问道,不问人。”
“也就是说?”
“没有‘也就是’。”碧皇甚至没有向枚殚那边看上一眼,“即使你目的不纯,容易带来麻烦,也并不是想寻求安身之所、容身之处而来,只要所问之道,真心诚意,自然可以成为问道阁中人。”
“既然这样……”枚殚毫不见外的回身,大大咧咧的蹲坐在碧皇的面前,“那咱们再聊聊吧。我刚来,还不熟悉,你给我介绍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