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忠告生前曾带来了三名弟子,这三人都是谢忠告手下的得力助手。
其中大弟黄金辉在飞舟寨最受谢忠告的重用,寨中弟子莫不认为,谢忠告归天后,由他继任寨主。
二弟子程石和三弟子赵森林来往关系密切,他们对老寨主谢忠告和大师兄黄金辉一向唯唯诺诺,惟命是从。
黄金辉看见谢老寨主死于屈月仙之手,眼里充胀着愤怒的血丝,他瞪着血红的双眼,握住握住一柄鱼叉,冲向屈月仙。
鱼叉是飞舟寨常用的武器。
程石握紧鱼叉,冲得更快,用鱼叉挡住了黄金辉的去路:“大师兄切勿鲁莽造次,谢老寨主生前托书信于我,请大师兄看完书信再作决定。”
赵森林也随声附和:“谢老寨主生前托书,确有此事,大师兄不妨听二师兄一言,免生误会。”
黄金辉看到两位师弟手中的鱼叉在日光中晶晶闪亮,刺人眼目,长长的柄杆似乎被他们握得格格响。
他不由得停止冲向屈月仙,昂首站住,如苍松迎风,在等待二位师弟读信。
程石从怀中找出信笺,高声宣读起来:“飞舟寨诸位弟子听令:飞舟寨与金钩堂争霸百年,两帮年年伤亡惨重,岁岁餐血饮泪,恩怨相报何时了?吾日夕忧心如焚。古人云:家和万事兴。吾思分久必合,两家合为一家,自此则人无伤亡,财无折损,两帮弟子皆甘其食,美其服,乐其居,何乐而不为?故吾与金钩堂堂主商议求和,双方以比武定生死,死者心甘情愿将掌门之位让出,生者一统两家,只愿两家从此以和为贵,情同手足。”
这封信很短,程石很快就当众将它读完了,信末尾的落款是:祈愿两家一统,飞舟寨寨主谢忠告留笔。
落款的言词掷地有声,白纸上的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这些令人不能不信。
黄金辉目眦尽裂,无比诧异,这封短信无疑告诉他,杀死谢忠告的屈月仙以后就是飞舟寨的寨主了,被杀者反而把权力交给凶手,他如何肯相信?
他一把夺过书信,看见书信上的字迹的确是谢忠告生前亲手书写的字迹,他在谢忠告手下谋事多年,对他的字迹非常熟悉,他不得不相信,但又心存怀疑。
程石等待黄金辉看完了信,再把书信当宝贝似地收回,见黄金辉半信半疑,便说:“大师兄,寨主生前关注两家统一大业,拳拳之心可鉴,寨主遗命,我们不得不从,今后两家合为一家,皆大欢喜,我们唯屈大掌门之命是从。”
赵森林紧握鱼叉,暴怒地说:“愿所有飞舟寨弟子谨遵寨主遗命,所有违令者,一律杀无赦。”
黄金辉神色大变,恍然大悟,勃然大怒:“姓屈的贱妇是什么东西?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听命于这贱妇,这封信一定……”
他想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封信一定是假的。”
但没等他把话说完,赵森林举起鱼叉,快如闪电,猛如惊雷,鱼叉就像恶狼的爪子叉住了他的咽喉。
黄金辉双手去抓咽喉,似乎要把喉咙里没来得及倾吐出来的话语扯出来,使真相大白于天下,但他的咽喉被鱼叉卡住了,只能格格地哼叫着,痛苦地扭曲着,青筋暴跳,像受伤的蚯蚓一样挣扎。
程石出手也不慢,他与赵森林首尾呼应,向黄金辉背后捅去一叉,那一叉包含了海潮般的力量和愤怒,在涌动的狂暴的气势中,叉上九齿齐出,扎刺黄金辉后背的衣服,深入他的腰背骨肉里。
九股鲜血从黄金辉的腰背如九箭射出,喷洒在地上,惨红凄艳,令日色变暗,天地为之变色。
黄金辉仰面跌倒,口里残留着一丝最后的活气:“你们……你们……”
他想说的是:“你们肯定被收买了。”
但他的话语断断续续未完,他就断气了,在死亡中暴凸着双眼,双眼里充满了不信。
海岸上,飞舟寨的两大重要人物接连死了,一个是谢老寨主,一个寨主的大弟子,血腥引动了海潮,大海里浪花窜起而后跌落,反反复复,巨大的浪头相互冲撞着,拥护着,旋转着,怒吼着。
岸边,白色的泡沫一排一排地涌上沙滩,浪潮的长队在炫耀着武力,向岸边的船只冲击,鼓声隆隆,杀声震天,沙滩上搁浅的船只被海水淹没了,疲倦地陷入巨大的沉默里。
许命饶有趣味地打量着这场奇怪的表演。
只见程石忽然抛弃了鱼叉,伏在黄金辉的尸体上痛哭涕零:“谢老寨主遗命,弟子不敢不从,大师兄,你不理解谢老寨主的一片苦心,我只好勉为其难,不得不对你出手重了一点,请你在天之灵见谅。”
赵森林跟着跪在尸体的旁边,失声痛哭:“谢寨主心系两家和谐,却不按常理出牌,手法过于超常。大师兄,你的脑筋一时转不弯来,不能理解谢寨主的深谋远虑,辜负了他的厚望,弟子情非得已,才出此下策,请你勿要责怪我出手鲁莽。”
人群把目光聚焦在程石和赵森林身上,心里觉得可笑,他们二人狠心地杀死了他们的大师兄,却又哭得如此伤心,既然哭得如此伤心,却又如此狠心地杀死了他们的大师兄,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既有当初,何必今日?
听他们二人的意思是,大师兄脑筋不能急转弯,不能理解那封信的深刻含义,要破坏飞舟寨和金钩堂的和平统一的进程,他们不得不从和平统一的大局出发,勉为其难地干掉了他。
人群在暗笑,程石和赵森林在哭。
程石哭够了,站起来,用衣角擦了擦眼角,他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眼泪,脸上依旧带着泪痕,向屈月仙走过去。
屈月仙正站在谢忠告的尸体旁,昂首挺胸,眼睛望着天上的白云,嘴角翘起一丝丝冷笑,也翘起几分暗暗的得意。
程碧走到屈月仙身边,长跪在地:“恭喜屈掌门,从此两帮一统,以后两家亲如一家,不分彼此。”
赵森林也跑到屈月仙身边跪拜:“弟子愿认屈英雄为掌门,不负谢寨主的重托,从今往后,飞舟寨归顺金钩堂。”
一眨眼,大伤心变成了大喜悦。
程石吹响一声呼哨,海面顿时划出五条大船,船上载着飞舟寨的弟子,数百名弟子列队站在船上,皆持鱼叉,衣甲鲜明,威风凛凛。
这五条船靠岸,弟子们一轰涌上岸来,一齐跪拜在屈月仙面前,山呼海喝:“恭喜新掌门一统两帮,弟子们世世代代效忠,永不背叛。”
谁敢背叛呢?
黄金辉就不肯服从屈月仙,所以早早丧命了,顺者昌,逆者亡,这是江湖世代相传的铁律。
屈月仙低头看了脚下的谢忠告的尸体一眼,脸上掠过一丝暗笑,她抱拳向飞舟寨的弟子们致谢:“飞舟寨与金钩堂的仇恨延续了百年,非我之罪,也非谢寨主之过,世仇积累,无有尽时,残害双方,感谢谢寨主及时醒悟,与我定下生死决战文书,我们约定,谁的武功更胜一筹,谁就号令两帮,从此两家恩怨化解,百世和睦,各位如果不信,有书信为证。”
程石飞快地递上谢忠告留下的书信。
屈月仙接过书信,把书信展开,抖了又抖:“诸位请看,谢寨主手书在此,有目共睹。”
飞舟寨弟子早已信服,两次山呼海喝,虔诚地跪拜在屈月仙的脚下,如跪拜神灵,一齐送上祝福。
谢忠告与黄金辉二人的尸骨未寒,正躺在地上。
屈月仙面对众人的跪拜,流出了眼泪,是激动,也是哀悼死去的二人,她抹了一把泪:“谢寨主牺牲生命来成全两帮的和睦相处,难能可贵,青山巍峨,绿水泱泱,谢前辈之德山高水长。”
程石和赵森林也跟着流泪,飞舟寨弟子全都跟流泪。刚才喜悦的祝福变成了对死者的哀悼。
屈月仙的眼泪滴湿了书信,她赶紧把书信藏了起来,眼角又露出一点暗笑。
这真是喜事与丧事齐飞,眼泪共笑声一色。
程石留着泪痕的脸上堆满了喜悦,他说:“两帮欢庆一统之日,应为谢寨主立碑,以旌表其以身殉义的高风亮节。”
赵森林热烈响应:“对,完全应该为谢寨主立碑,但我愧对大师兄黄金辉,大师兄忠勇可嘉,若要立碑,不妨给大师兄也立一块。”
许命看着这群人的表演已很久了,早已笑出了眼泪,他们到底是祭奠谢忠告与黄金辉的死亡,还是祝贺他们死得好呢?恐怕屈月仙、程石和赵森林等人最清楚。
这是以悲痛为外衣而内藏欢喜的时刻,许命悄悄对余鹰说:“眼泪是暗藏的狂欢。”
余鹰说:“眼泪的海洋底潜藏着一座狂欢的火山。”
许命说:“眼泪越来越可笑了。”
余鹰说:“我真服了这些人。”
此时,屈月仙不知是无泪可流,还是不想流泪,她的脸上已由阴转晴,她慢慢抱起谢忠告的尸体,缓缓离去。
叶飘然望着屈月仙的背影,不经意地露出了淡淡的笑容,那只白扇在手中摇着,摇出了几分飘逸的风度。
程石心领神会,也抱起黄金辉的尸体,跟在屈月仙的后面,一路尾随。
赵森林早已招呼飞舟寨的跪拜的弟子站起,又一声呼哨,弟子们风卷残云般地消散,转眼无踪。
飞舟寨与金钩堂二合为一,一场干戈化为玉帛,落下了帷幕。
海岸上又恢复了暂时的宁静,海浪平息了跳动,变得相对平静,受惊的海鸥又飞回原来的海面,享受着悠闲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