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峰之上,翠林掩映之中,错落的点缀着几个用木栅栏围起来的营寨。
这片营寨依山而建,唯一通向营寨的一条山路上,搭起来两丈高的土墙,权且当做是一道城墙来用。这墙虽然是用黄土砌成,但在砌墙的时候,却是掺了糯米浆的,所以防御能力也相当不错。
此时这“城墙”上正站着三个岗哨,三人一看山下出去打劫的兄弟簇拥着一个年轻人和一个小姑娘上了山,不由得都是一愣。
再一看旁边,却是脸色铁青的裴元绍和一个血人。
岗哨吓了一跳,忙问道:“裴二当家的,您这是......”
裴元绍气哼哼的道:“别叫我二当家的,他才是二当家的,以后我是三当家的。”说着指了指边上的血人。
岗哨惊问道:“裴爷,您带过来的这是谁啊?”
“娘的,你连俺都不认得了?”那血人闻言喝道,“俺是你爹!”
“你他娘的!”这岗哨举起手里已经有些卷刃的砍刀指着血人,“我看你是......你是......你是周大当家的?”
岗哨仔细看了半天,这才把自家当家的给认出来。
同时,他手里的刀也“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周大当家的,那在这些小喽啰心目中可是无敌的存在啊,今天怎么变成血人了?
“俺也不是大当家的了。”周仓道,“你聋啊?刚才元绍说了,以后叫俺二当家的,咱们新大当家的在这儿呢!”
周仓将刘协往前一推:“还不见过大当家的?”
“啊,是!见过大当家的!”岗哨的喽啰心里也是惊讶莫名,但是既然前任最高领导人这么吩咐了,他们也不好违背。
刘协倒是很配合的冲城墙上摆了摆手:“三位弟兄辛苦了,不必多礼,回头一人赏一条羊腿。”
“谢大当家的!”三名岗哨立刻由惊讶变成了惊喜,这位新当家的可真不错,刚见面就给羊腿。
其实想想也是,自己这种小喽啰哪管得着上层的人事变动,不管谁最后做主,只要不亏待自己,自己就心安理得的站岗就得了呗。
周仓这时也笑道:“你们仨吃货,赶快开门,把大当家的迎进去啊!”
三名岗哨中的一人应了一声,翻身下了城墙。城墙下也是有城门的,不过对于这山寨而言,所谓城门也就是两片木板而已,就这还是从汝南城的某个大户家门上卸下来的,真要是打起来,这种城门随便派俩骑兵,一下就能冲开。
不过周仓却丝毫不担心这一点。毕竟这里是山路啊,骑兵还能骑着马上了山?就算勉强上了山,在山上骑兵根本跑不起来,又怎么可能又在平地上的冲击力?
不多时,两扇城门洞开。周仓因着刘协过了城墙,又走过一小段山路,眼前就是一座明显比其他山寨都大的寨子。看起来,这应该就是周仓和裴元绍平时待着的主寨了。
在往主寨走的路上,周仓就已经派人去知会各寨的弟兄前来集合。此时进了主寨,刘协面前已经是人头躜动站了一堆人,陆续的也还有人在往主寨方向赶,一时间也数不过来具体数量。
好在周仓一声大喊制住了他们:“都他娘别吵,给俺安生点!今天咱们欢迎新大当家的,同时也欢迎大嫂!这位大当家的,别看人长得瘦,但是厉害啊!你们瞧瞧我身上这一身伤,这都是咱大当家给我弄的。不管怎么说,我是服了,我决定,咱们以后就跟着他混,你们也表示表示!”
“恭迎大当家的!”黑压压的人头顿时跪了一片,虽然依然是杂乱无章,此刻看上去却别有一番气势。
周仓看了看刘协:“大当家的,你不给大伙儿说两句?”
刘协没有说话,只是端详了这些衣衫褴露,武器残缺的乌合之众良久。
之后,他走到一个山贼面前,这山贼看起来还完全是个少年模样。
“小兄弟,你多大了?”刘协亲手将少年扶起来,柔声问道。
“十四了......”少年见生人还有些腼腆,声音中带着变声期特有的尖涩,完全还是个半大孩子。
刘协轻叹一声:“十四了......你爹娘还在吗?因为什么上山啊?”
少年摇摇头:“俺家原本住在酸枣,那年十八路联军讨董卓,俺家的地被大兵给占了。俺爹去跟他们说理,也被大兵给抓了壮丁,死在乱军里了。俺娘带着俺和俺姐,一路上讨着饭撑到了汝南。
到了汝南以后,俺娘一口气松下来,身子撑不住,在破庙里躺了不到半年就病死了。俺姐为了给俺娘找个地方安葬,就去十字大街卖自己。结果被汝南当地的一个叫郡尉的混账给看上了,这个姓郡的不但要抢俺姐,还一分钱都不给,说要把俺娘喂野狗。
俺姐死活不答应,这姓郡的就跟俺姐厮打起来,他力气比俺姐大多了,随手一推,就把俺姐推倒了。俺姐的脑袋摔在石头台阶上,当时就破了一个大洞。俺姐......俺姐就也死了.......”
说这话,这少年的声音已经呜咽起来。
刘协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婉君也蹲下身,拿出手绢轻轻给少年拭去了眼泪:“好孩子,不哭。”
看到温柔的婉君,少年好像安心了不少,逐渐止住哭泣,却还是带着抽噎声对婉君道:“大嫂,你的手绢真香,你真像俺姐。”
“好孩子,以后我就是你姐姐。”婉君牵着少年的手,柔声道。
“这......俺怎么敢,你是大嫂,俺......”少年声音惶恐,表现局促,但是眼神中,却又分明带着渴望。
婉君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俺叫......马儿,因为俺是属马的。”少年不好意思的道。
“马儿?好怪的名字。”婉君有些疑惑,为什么会有人给孩子起名这么随意?
刘协虽是穿越来的,却也知道这个年代,穷人家的孩子根本没个正经名字。一则是所谓的贱名好养活,二则起名还要请读书人,还要送礼,所以有些农户人家就给草草起名了事。
那汉高祖刘邦成事之前,还叫“刘季”呢,叫白了就是“刘老幺”,这种名字很是普遍。
但是如今,刘协看婉君既有心认少年为弟,倒该给他取个像样些的名字。
是以刘协也问道:“那你知道自己姓什么吗?”
少年忙道:“大当家的,俺姓董。”
“哈,这还真是巧了。”刘协笑道,“婉君,这小子还是你的本家,看来你这个弟弟是非认不可了。那好......马儿,我给你改个名字,你今后就叫......董骏!你觉得如何?”
“董骏......”少年不知道骏也是马的意思,但是本能的,却也觉得这个名字比起“马儿”要响亮很多,当即叩谢道:“多谢大当家的!”
董婉君扶起董骏,转向一众山贼,朗声道:“今后,董骏就是我的亲弟弟,你们谁也不许欺负他,知道了吗?”
众山贼忙不迭的应是,但其中也有不少人心中暗道:“谁敢欺负这愣小子啊,平常都是他欺负我们......现在更完了,他有了大嫂罩着,今后还不得反了天?”
“董骏,来,叫声姐姐听听?”婉君又对董骏笑道。
“嗯!”董骏用力的点点头,眼泪又忍不住落了下来,不过这次,却是感动和喜悦的泪,“姐!”
这一声姐,他已经三年未曾再喊过。
如今再开口,似是再叫婉君,却也更似在喊他死在汝南的那位亲姐姐。
董婉君似乎也感受到了董骏的哀思,当即沉声道:“小骏,你亲姐的仇,我们一定会报的!”
“不用了。”董骏摇了摇头,“那个叫郡尉的人,三年前就已经被俺杀了。”
“什么?”刘协闻言也不禁悚然动容,“三年前,你才十一岁,就敢杀人?”
“就是他把俺姐摔死的时候,俺当时都疯了,抢过街上肉铺里的一把刀就朝着那个郡尉冲过去了。然后......等俺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个郡尉早就被俺捅死了。不过,后来官家就在汝南城逮捕俺,俺被他们追的无路可走,就一直往山上跑。然后,就遇见了周当家的,他听了俺的身世之后,就把俺收下了。”董骏道。
“这是一个什么世道!官吏腐败,罪恶横行,豪强杀人如麻,小民诉冤无门。乱世争霸,枭雄们各呈英姿,却将天下的法制破坏殆尽。谁管过这些普通百姓的死活?
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被逼着硬是学会了杀人,最后变成了山贼,成了那些清谈儒生们眼里十足十的恶人。然而,如果他选择一条好人的路,他就该面对父母和姐姐的死隐忍下去吗?那还算是人吗?”刘协听罢,也是感慨万千。
这是一个扭曲的时代。
讲台之上,有人崇仁尚礼,高台教化,眼能观天下大势,却不见一姓生民之疾苦。
官场之上,有人征战四方,遍数英雄,睡能梦紫薇东来,醒不知封侯台下皆白骨。
江湖之上,有人杀人越货,不择手段,人都说凶恶狠毒,唯不解血海深仇无人问。
【要死的,终究会死;要活的,还是活下来。】
此为天理。
【该死的,终究未死;该活的,却活不下去。】
此为,矛盾!
这一刻,刘协忽然很理解张角所发起的黄巾之乱。黄巾之所以蜂起,还不是因为民众对朝廷失去了最后的信心和希望!
可悲的是,此事虽然被皇甫嵩等人以雷霆手段敉平,大汉王朝本该以此为戒,敲响警钟。却不想,起义过后,朝堂腐败变本加厉,同时更滋生了遍地枭雄。
这一刻,刘协看到眼前的董骏,看到身后的六百多名山贼,忽然觉得一切变得很真实。刘协没少玩儿三国志系列游戏,这区区六百人,在《三国志11》里面,也就是二流武将一次平A的伤害量,微不足道。
但是,此时他清醒的认识到,他不是在玩儿游戏。眼前的也不是游戏数据,而是一个一个,有着各自人生的鲜活生命。他做了他们的大当家的,就理当为他们的生命负责。
这一刻,他已经决定应该将这支山贼部队,变成一支纪律森严,正气浩然,劫富济贫的真正铁军。
从今以后,刘协决不允许他们杀人。
要杀的,只有那些枉称为人的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