罹恨看完收入怀中,拱手一礼,诚挚道:“小子一生所敬之人,唯有师尊,礼拜之人,亦唯有师尊,今日药君待我已诚,授我大恩,小子由衷感激。”
陈昭云爽朗一笑,道:“举手之劳,谈何恩惠?我此番助你,全念你一颗正直之心,你且记着,今后行走天涯,无论如何,也莫要丢了这一颗本心,若是如此,老夫今日之举,便对得起这天地,对得起苍生。”
罹恨心道:“药君定是怕我这一身本事,若入了魔道,定是为祸天下的妖魔,药君大恩,我本不该负,可师尊大恩,我亦不能负,不日我便要前往长安,寻太宗皇帝报仇,说不负恩,仅转眼便成空话,皇帝驾崩,天下岂有不乱之理?罹恨啊罹恨,你该如何是好?”
他尚是首次动摇了报仇之心,往日心心念念之事,今时看来,终有不妥之处,往日不屑一顾的天下众生,终令他侧目注视。
回头一看窗外,日头升空,东方红云散尽,透过窗口看去,便是陈家庄园一派和睦景象,万顷药田,迎着朝阳茁壮生长,他日天下乱,这些药材,不知能救几人?
陈怜生几乎是蹦着跳着进来的,手中捧着一个琉璃花盆,种着半株青紫色花茎,喜盈盈道:“爹爹,罹恨少侠,两生兰长得极好,方才去取的时候,我还怕几日没去看,会不会枯了死了。”
那是一株没什么奇特之处的兰花,或许是因为它没有开花,使得罹恨终无缘见此奇花风采,待陈怜生小心翼翼的将两生兰放在桌上,陈昭云道:“怜生,你收拾一番,便随着罹恨少侠前往洛阳天地府衙,你娘亲疼你,你说些好话,求你娘救一救那姑娘性命。”
陈怜生自无不从,能救人性命,他自是一百个愿意,要问是何理由,他自己或许都说不出个究竟,立刻应道:“我这便去吩咐厨房做些娘亲喜爱的菜肴,吩咐马房准备车架。”说罢就跑出房间。
陈昭云一脸欣慰,道:“老夫这一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事迹,唯一欣慰,便是教我儿怜生慈悲,比之菩萨神仙,亦不遑多让。”
罹恨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心道:“药君若是见了神仙,定会觉得所谓菩萨心肠,尽是空穴来风,骗人说法。”
半个时辰之后,罹恨将宵云抱入马车之内,同陈怜生一起告别陈昭云,再次往洛阳而去。
此行虽未救得宵云性命,但得药君指点,终是有了明确方向,心中不再迷惘。
马车之内,陈怜生见罹恨将宵云抱在怀中,一边为她渡着功力,一边搽拭着她脸庞冷汗,感慨道:“罹恨少侠,你待婧云姑娘真好。”
罹恨不自觉一笑,道:“她待我可不好。”
陈怜生不解道:“啊!怎会如此?”
他心中坚定认为,一个人真心待人,其他人自也会真心待他,别人对他好,他便待别人更好,虽然对于陈怜生,别人待他不好,他仍会待别人很好。
罹恨神色一黯,道:“她总是骂我,对我没什么好脸色,而且看不起我,许多事情都瞒着我,我甚至觉得,她并没有当我是她朋友。”
那她真算得上待你很差,陈怜生更加疑惑道:“怎会这样?你如此忧她,该是重她极了,她怎也该当你是知己好友才是。”
罹恨心道:“算算时辰,我与她相识不过十多个时辰,我竟如此忧她重她么?这却是何缘由?”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个令他心慌的问题,扯开话题道:“你娘亲性子如何?好说话么?”
陈怜生顿时一脸忧愁,道:“父亲说,娘亲以前是个性子极好的女子,可为了救我,杀了七十二人,父亲亲自送她入铁律塔中赎罪,自那以后,性情便古怪了许多......不过少侠安心,娘亲很是疼我,我定死死求她救婧云姑娘的性命。”
那便是很不好说话了,罹恨心头一颤,暗道:“傻丫头啊,药君说善恶有报,你往日定是做了太多亏心事,才令今日之路,荆棘密布,这般难行,不过我却没做过什么亏心事,若是因果可分,我全部借于你用,也是无妨。”
马车比不得罹恨绝世轻功,他来时不过几个时辰,但归时得带上陈怜生,再入洛阳时,又是宵禁前的最后时分。
药君楼在外颇有盛名,守城兵士见是陈家马车,虽然城门都关了一半,仍是礼貌相待,放其入城。
子夜时分,终是再临天地府衙。
陈怜生道:“罹恨少侠,我先去叫门,向烈伯父递上父亲书信,再说几句好话为你们求情,那时你再带着婧云姑娘下来。”说罢便当先下车。
罹恨待陈怜生下车后,附耳在宵云口鼻前细听,绕是他功力绝世,五感超人,也难以辩得宵云呼吸,不由眉头紧皱,忧心如焚。
心道:“傻丫头已是油尽灯枯,此时任谁来看,都会说她已死了,老天爷啊,我罹恨活了这许多年,从未求过您一句,今夜罹恨求您,千万莫要将傻丫头的性命收去。”
他下意识的看向那半株两生兰,只求老天开眼,这株奇花真能起死回生。
轻启窗帘,天地府衙门楣之前,烈云歌与傅长琴站在众弟子前,陈怜生跪在那里,拱手说话。
烈云歌看过书信,递给身旁傅长琴,笑意渐苦,抬手去拉陈怜生道:“贤侄,你可知你在为谁求情?”
陈怜生愣是不起,道:“侄儿知晓,婧云姑娘与伯父和姑姑有些误会,但那都是上辈仇怨,往事前尘,愿姑姑伯伯看在罹恨少侠和婧云姑娘年少无知得份上,大发慈悲,不要计较他们的冒犯之举,打开铁律塔门,让我娘亲救婧云姑娘性命。”
罹恨在车架之内听得分明,心头怎不感激,暗道:“师尊教我,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四方天地,下跪至亲父母,陈公子与我萍水相逢,此番我真欠了他一份天大人情。”
他正感慨间,忽然见得火判官烈云歌向马车这边看来,目光如炬,声音肃穆道:“世人都认为我烈云歌好说话么?尊驾再临天地府衙,仅让陈家娃娃为你求情?”
罹恨苦笑,起身抱着宵云下车,神色凝重的走到门前,站在陈怜生身旁道:“陈公子起来吧,我已承了你天大恩情,往后的话,怎也不能再让你帮我来说。”说罢便转头与烈云歌对视,诚挚道:“在下罹恨,求冰火判官救我朋友性命!”
烈云歌听得一笑,一脸不可置信的道:“昨夜要灭我天地府衙的是尊驾二人,今夜求我救人的亦是你二人,我活了这许多年,倒是头一次遇到这般稀奇古怪的事情,尊驾且同我说说,你将我天地府衙当作什么地方了?”
陈怜生听着烈云歌的话,立时心焦,忙道:“烈伯父,请您......”
“你别说话。”陈怜生一句话还未出口,便被打断,打断他的,却是一直未曾言语的傅长琴。
若是烈云歌叫他别说话,他定还要厚着脸皮求上几句,因烈云歌生性随和,他自小便月月来天地府衙探望娘亲,烈云歌也乐得哄他逗他,同他玩耍,可傅长琴性情冷若霜月,这些年说过几句话,他一只手都能数过来,此时出言打断,他自是不敢再说。
冰火判官此时态度,也是常情,罹恨并非善于言辞之人,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宵云寻天地府衙寻仇,重伤垂死,此时他竟来求冰火判官相救,这世间却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他沉默许久,才咬牙说道:“在下罹恨,求冰火判官救我朋友!”
烈云歌收起笑容,神色渐厉,道:“我若不救呢?”
罹恨浑身一震,低头看着怀中宵云,缓缓屈膝跪倒,一字一句道:“求冰火判官救我朋友!”
烈云歌尚是头一次遇见这么个人,身负龙骨八卦图,业火红莲,绝世修为远超于他,这该是个惊才绝艳的可畏后生。
可正是这位可畏后生,此时心中情愫溢于言表,他该是忧极了怀中女孩,竟求人都不会,翻来覆去,竟只有这一句话。
傅长琴冷哼一声,开口道:“若是不救呢?”
罹恨毫不犹豫道:“在下罹恨,求冰火判官救我朋友!二位若是不救,我当杀天地府衙满门,亲手拆掉铁律塔,再去求陈夫人。”
此言一出,众人心惊。
陈怜生首先沉不住气,骇然道:“罹恨少侠你乱说什么......”
傅长琴再次打断他的话,冷冷道:“让他说。”
罹恨抬头看着冰火判官,道:“我怀中朋友与二位仇恨,本与我没什么关系,我亦不该插手,她寻二位报仇,技不如人,生死本已天定,她寻仇与我无关,生死却是相关,即是朋友,她命在旦夕,我自是想方设法相救,要救她命,需求二位开恩,那我便求二位,若二位不开恩,那为救她性命,我杀了二位亦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烈云歌与傅长琴对视一眼,既惊讶,又疑惑,烈云歌心中亦是起伏,他本以为罹恨为救宵云,定会说些好听的话,便是出言骗他,也能理解,谁曾想此子倒也实诚,句句惊人,道:“尊驾武功盖世,自不将我夫妻二人放在眼里,我夫妻二人亦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你这便动手吧,看我们是否怕你。”
罹恨好不为难,心道:“冰火判官乃当世豪侠,师尊对其夫妇推崇备至,若非万不得已,我怎也不愿与他们动手,害他们性命。”抬头紧紧盯着烈云歌,运起功力,那根红黑铁棍凭空而现,钉在罹恨眼前地砖上,道:“罹恨不想与二位为敌,二位万万莫要逼我,求二位救我朋友性命。”
他功力化形,登时龙吟阵阵,铁棍化形,九龙齐飞,在夜空中直冲云霄,在天地府衙之上盘绕翱翔,甚是绮丽诡异。
冰火判官脸色齐变,骇然对望,待罹恨收回功力,铁棍再度消失之时,烈云歌快步上前扶他,语气凝重道:“起来说话,你师尊是谁?”
罹恨仍是不起,答道:“我亦不知师尊姓名,但她是一位极美的女子。”
心中却道:“师尊曾告诉我,冰火判官与当年的天帝帝瑶有一段交情,帝瑶九龙真气独步天下,万幸师尊教了我这门功法,如若不然,只怕真得同冰火判官动手方能救傻丫头的性命。”
烈云歌又问道:“除了这九龙真气,你师尊可还教了你其它功法?”
罹恨暗道:“火判官这么问,自是想问我是否学了大罗天罡和风雨图录,想要确认我是否师出昆仑,但傻丫头命在旦夕,我若说出真相,只怕他们定不救傻丫头性命,我便含糊其辞,遮掩过去,也不算骗人。”他最恨欺骗之举,此时也不得不为了救宵云而违背本心,说的话中虽没有一句假的,但在冰火判官听来,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罹恨道:“大罗天罡深奥,我仍未大成,风雨图录唯有神仙可行,我亦是不会。”
烈云歌楞楞回头,看着傅长琴。
傅长琴眼中亦有惊喜,道:“你果真是紫薇门人。”
烈云歌亦是一脸欣喜,又伸手去扶罹恨,道:“十三年前,太宗皇帝移童山墓塔,炸洞庭紫薇,倾举国之力打压杨兄势力,我等皆以为杨兄去后,紫薇一脉再无传人,不料今日竟见了你。”
罹恨心道:“火判官口中的杨兄便是帝瑶了,他已然当我是帝瑶的传人了,为救傻丫头,我也只能默认。”
烈云歌扶他,他仍道:“求二位救我朋友。”
烈云歌直觉罹恨真拧得惊人,无奈道:“起来说话吧,杨兄于我夫妇二人关系匪浅,便是看在他的情面上,我夫妇二人也得为你打开铁律塔。”目光不由落在他怀中宵云身上,奇道:“你且说说,这丫头是何身份?同我夫妇二人有何仇怨?武功平平,一身宝物倒是件件惊人。”
罹恨不由头疼,他哪里知道宵云同冰火判官有何仇恨,实话实说道:“晚辈亦是不知究竟,若她能捡回一条性命,我定让她细细说给二位听,再寻化解之法。”
其实便是宵云自己,亦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只因她同冰火判官本就没有仇恨。
陈怜生见事有转机,不由欣喜道:“罹恨少侠快起来吧,烈伯父已经答应让你见我娘亲。
”
傅长琴也缓步上前,伸手去拉罹恨,语气缓道:“起来吧,我夫妻二人本只想借机探你身份,并非有意与你为难,就算你并非故人之后,我们亦会打开铁律塔门。”
罹恨一阵心酸,暗道:“冰火判官当世豪侠,名不虚传,即便我们得罪在先,他们仍没有想过见死不救,若傻丫头性命得救,我怎也要想办法化解她这一段仇恨。”
他本想扣三个头,已表感激之心,略报欺瞒之情,可怀中抱着宵云,他是无论如何也拜不下去,起身道:“二位前辈大恩,罹恨铭记在心。”
烈云歌又恢复他那散不掉的笑脸,仔细看着罹恨怀中宵云,笑脸又再次凝固,回头看着傅长琴,叹道:“我们下手太重啦。”
傅长琴转身先行,没有说话。
烈云歌道:“我为你们打开铁律塔,但小女娃能否起死回生,我夫妻二人亦再没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了。”
陈怜生道:“烈伯父,我去求我娘亲。”
铁律塔高十二层,建成已有一千余年历史,乃是方今中原江湖里程碑般的存在,铁律塔在,便惊醒着所有人,习绝世功法,当立济世之心,当怀护国之情,谁若凭一身武功,祸国殃民,天地府衙便是黄泉碧落,亦当取他性命。
铁律塔前,褚遂良亲铸的八戒碑文伫立千年。
罹恨亦不由自主的多看上几眼,心道:“当年汉室刚立,褚遂良为统一百姓思想,独尊儒术,罢黜百家,百家弟子隐遁市井,江湖应运而生,褚遂良亦是天纵奇才,知江湖不可灭,便设立了天地府衙,为江湖规划了一套新的秩序。”
烈云歌见罹恨驻足,道:“十三年前,便是在这方铁碑前,杨兄放弃逐鹿天下,将南方万里江山送于他人。”
十三年前,帝瑶横空出世,携魔门与旧隋势力风卷残云般肃清南方大地,座下能人异士无数,若他愿意,李唐江山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