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怜生便是药君楼少主,人如其名,乃是一位心地良善,忧怜众生,如菩萨般的公子。
他生在医药世家,长在医药世家,精通医理,一见罹恨怀中宵云模样,便知此女伤得极重,同情心起,也不管因由,便将罹恨领进了药君楼。
罹恨跟着陈怜生来到一间精致内室,入目尽是书香,眼见尽是雅致,红木书案,梨花书柜,满璧字画墨宝,居住之人,定是一位儒道痴人。
陈怜生道:“这是小生居室,少侠且将这位姑娘放在床上,让我看一看伤势。”
罹恨也不客气,小心翼翼的将宵云卧在床上,陈怜生又细细查看了一番宵云的伤势,眉头紧皱道:“小生学艺不精,这位姑娘伤得太重,还得去请我父亲。”
言罢转身便走,风风火火,甚是着急。
罹恨不免惊奇,心道:“这位兄台却是个好人,生得善心,竟也不顾傻丫头伤势来由便出手相助,若傻丫头得救,我定得记住他这番恩情。”
陈怜生去得快,归得也快,不过片刻光阴,便见他拉着一位五十多岁男人进来,口中还焦急念着,“爹爹快些,那位姑娘就快死了。”
他拉着的自是药君陈昭云,此时天色方明,陈昭云仅披着一件长跑便被拉了过来,有些气鼓鼓道:“这么大个人,仍是这般慌里忙张,成何体统?你莫拉了,我自己会走。”
罹恨见这父子二人,不由心头一暖,心道:“这便是父子情深么?药君定是疼极了陈怜生,若我父母仍在,定也如他们一般。”他不过十七岁年纪,见别人父子情深,念及自己,怎不心伤,不由回头看向昏迷不醒的宵云,又想:“傻丫头啊,你可不能死,你我二人一般无二,无父无母,身负大恨,你可不能丢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去寻仇。”
他往日形单影只,独行千里,倒也觉得没什么,因阴差阳错,将宵云当作同伴,此时怎也不愿再回归孤独。
陈怜生拉着陈昭云走到罹恨身前,道:“少侠,这位便是我家父亲。”
罹恨被唤回了神,拱手恭敬礼道:“在下罹恨,还请药君救我朋友。”
陈昭云摆摆手道:“无须多礼,医者本分。”
他言辞淡淡,全不托大,济世救人,乃是本分,言罢便走到床沿,挽起衣袖为宵云诊脉,方一入手,心头便是一震,惊色上脸,回头皱眉盯着罹恨道:“孩子,你们是什么人?怎惹上了天地府衙?”
罹恨心头打鼓,实在为难,不知如何回答,心道:“天地府衙在中土乃是正道巨擘,药君楼又是医道名流,我和傻丫头在他们眼中,定是邪魔外道,这本也没什么大不了,可药君若因此不救傻丫头,又如何是好?”
陈昭云见罹恨沉默,一声冷哼,站起身肃容道:“老夫问你,你们是什么人?她怎会被冰火判官两重劲力所伤。”
他委实不理解,冰火判官武功高绝,世上罕有人敌,这女孩不过十多岁年纪,怎会惹得冰火判官同时出手伤她?
陈怜生见此情形,忙央道:“爹爹,这位姑娘就快死了,你还管这些作甚?往日你教我怜众生,渡世人,医者仁心,悬壶济世,难道还要分三六九等,问是非对错?”
陈昭云立时怒道:“强词夺理,冰火判官世人皆敬,怎会无缘无故伤一个小姑娘?我若出手相救,岂不是碍他们二位卫道,阻他们降魔?”
陈怜生针锋相对道:“烈伯父和傅姑姑自不会无故伤人,但他们卫道也罢,伏魔也好,同我们救人有何干系?生死面前无对错,若按你说,我们学医之人救人之时,是不是还要烧三炷香,问一问阎王爷为什么要这人命?善也好恶也罢,医者本分只是救人,孩儿真不知从何时开始,死生面前竟要先问善恶。”
陈昭云气得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陈怜生脑门上,道:“歪门邪理,你倒是说得朗朗上口,你怎就不想,若他们是恶人,我若救了,他们便会害死更多的人。”
陈怜生道:“眼前生死攸攸,你都不救,谈何更多人生死?”
罹恨听得这父子二人争执不休,心道:“陈公子善心,委实令人敬服,萍水相逢,已算仁至义尽,我若再让他们吵下去,坏了父子二人感情,又怎对得起他这番情意?”
便道:“在下不瞒药君,我朋友是在找冰火判官寻仇时,技不如人被伤。”
陈昭云闭目深深呼吸,沉声道:“是何仇怨?”
罹恨道:“我不知道,她不曾告诉过我。”
陈昭云一愣,盯着罹恨看了许久才道:“老夫确定你不像骗我,那你可知她师出何人?是何身份?你又出自何处,长辈是谁?”
罹恨想了想,他确实不确定宵云师从何人,甚至说不出她身份,便道:“她师父长辈是谁我也不知,但在下来自塞外草原,师尊是位女子,不属三门,亦不属六派。”
陈昭云闻此呵呵笑了两声,突然出掌拍向罹恨,掌风呼呼作响,用了极大力道,不料罹恨躲也不躲,任由这一掌拍在心口,吓得陈怜生啊的一声。
陈昭云一掌拍在罹恨心口,罹恨浑身一震,脚下地砖迸裂,生生受了他一掌,竟不见受伤,怎不心惊,道:“后生可畏,难怪不躲。”
罹恨忙道:“在下并无他意,只是有求于药君,受药君一掌乃是应该。”
陈昭云阅人无数,见此子神态言语,便知罹恨绝非欺瞒,不似阴险之人,不由心头一松,道:“倒也难以置信,如此武功,如此年纪,当真令老夫大开眼界。”
转头看着昏迷的宵云道:“你如此紧张她,怎会让她受这么重的伤?你的武功比起冰火判官,尤有过之。”
陈怜生哑然道:“天啦,罹恨少侠比烈伯父和傅姑姑还要厉害?”
罹恨道:“她该是不想我帮她的,所以瞒着我去寻冰火判官报仇。”
陈昭云听得心奇,只觉真真是两个奇人,叹了口气道:“你可和冰火判官动了手?”
罹恨摇头,道:“她不许我动手,该是想自己报仇。”
陈昭云终是放了心,罹恨若与冰火判官动手,胜负如何,真不好说,神色渐缓,道:“小小年纪,偏偏让前尘仇恨蒙了心,孩子你说,我若出手救她,她再去寻仇,又该怎办?”
罹恨心知事有转机,想了想道:“无妨的,她打不过冰火判官。”
这话听得陈昭云哈哈大笑,摆手道:“你是个实诚人,我本以为你会说定要拦着她一类的话。”
罹恨道:“她是我朋友,她要报仇,我不出手相助已然不该,若还拦她,算得上什么朋友?”
陈昭云饶有兴趣道:“你不帮她,她仍会被打伤。”
罹恨坚定道:“她若再受伤,我便抱着她再来寻药君救命,若药君救不了,我便抱着她上昆仑,便是天涯海角,也会寻人救她性命。”
陈昭云笑颜一展,真心喜欢罹恨这种个性,心中叹了声罢了,即是上辈仇恨,怎也不该他们两个孩子来受,对陈怜生道:“去百草阁取两生兰花来吧。”
陈怜生喜上眉梢,道:“爹爹慈悲,定有福报!”
待陈怜生出去后,陈昭云示意罹恨坐到屋中茶桌旁,道:“我药君楼并非以医术立世,老夫虽有涉猎,却并未大成,但对于药理,却有一番心得,要救你这位朋友,我却是办不到。”
罹恨立时急了,怎的连药君也救不了么,那这中土九万里,又有谁人可救宵云?
陈昭云见他神色,忙安慰道:“孩子,你莫着急,听我说完。”
罹恨方知,陈昭云该是有办法的,道:“药君请讲,在下听着。”
陈昭云道:“孩子,你武功高绝,修为通神,该能看出你那位朋友的伤势如何。”
罹恨点头道:“若非我强渡功力,只怕夜里三更,便已断气。”
陈昭云伸手提起茶壶,茶水已凉,便又放下,道:“经脉俱断,肺腑已伤,心肝只怕也有几道裂痕,这般伤势,便是华佗重生,只怕也救不回来。”
罹恨听得一颗心直颤,他知宵云伤势极重,可他毕竟不通医理,怎也想不到宵云竟伤到这等地步,忧道:“请药君救我朋友。”
陈昭云低低笑了两声,叹道:“你也莫急,我既答应相助,自会告诉你救她的办法,但她是否能活命,便要看她造化了!孩子,你听过两生兰花么?”
罹恨心道:“自是听过,炼魂心典中有此花记载,那是传说中的神花,八百年开花,花开一生八十年方败,十八年后再开,又是八十年花期,乃上古异种,若炼魂心典修至九层,便可已此花聚天地之灵,生生炼出人魂,乃是逆天改命之物,药君提及此花,定是与救傻丫头有关,可这些话我可万万不能说。”
他的确万万说不得,只因这些话乃是大黑山魔门幸秘,此时宵云命在旦夕,他绝不能再让陈昭云把他当成魔门之人,便道:“还请药君告知。”
陈昭云解释道:“这是一种千年难寻的奇花,世间鲜有人知,传闻可聚生魂,令白骨复生,实乃逆天之物!二十四年前,一段机缘巧合下,我的夫人在岭南寻得此花,用此花茎叶,生生救回了小儿怜生的一条命!”
罹恨见他越说神色越凝重,便知其中定有一段不凡往事,且算不上愉快,不由疑惑,心道:“陈怜生公子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二十四年前,便是一两岁时,该是缝了大难,危及性命,可既然他母亲用两生兰救了他性命,药君怎的提及此事,竟没有半点喜悦之情,反之伤感莫名?”
陈昭云苦笑连连,神态沧桑道:“我家夫人乃是岭南大黑天苗寨后人,精通许多古医奇法,加之聪慧好学,于医理一道,胜我不知多少,在江湖中也有不小名声,被世人称了一声医君,我夫妇二人年轻之时,顶着医君药君的名头,也着实从阎王爷手里头抢回了不少人,唉...或许正是如此,阎王爷恨着我夫妇二人,我那小儿怜生,自生下来便体虚异常,病魔缠身,哭都哭不响亮。”
罹恨从师尊处听闻过许多江湖奇闻,但对于医君药君,却从未听过,听到此处,心道:“我见陈公子生龙活虎,健康得很,想来定是医君用两生兰救回了性命,如此说来,傻丫头性命无忧。”
陈昭云表情越来越伤感,声音也沙哑了几分,徐徐诉道:“我夫妻二人自负精通医道,哪肯认命?百般医术,千般灵药,全都用在了小儿身上,可终归力有不逮,在小儿怜生两岁之时,终是不敌天命,没了性命。”
“啊!”罹恨惊得一颤,他本以为陈怜生只是病重,怎也想不到会有没了性命这一说,讶道:“可陈公子不是好好的么?”
陈昭云叹道:“这便是两生兰的神奇力量,我夫人该是从家族古籍中看到过两生兰花的记载,当日我儿命断,夫人怎也不肯接受这个事实,仰天长叹,问老天我夫妇二人救命无数,不求福报,不图富贵,你却还将我儿性命收了,这是何道理?”
罹恨点头,赞同道:“的确没有这种道理,药君在不知我和婧云身份的情况下,仍会出手相助,这等善心,不该有这样的业果。”
他尚是头一回奉承于人,但也不违本心,说的乃是实话。
陈昭云续道:“我夫人指天长问后,便用奇法封了我儿尸身,转身便走,一去便是三月,待得归来时,便是带着一株两生兰花,我儿尸身未腐,夫人便用古医奇法,历二十三天,终令我儿起死回生。”
罹恨亦是听得啧啧称奇,不料陈怜生一条性命,竟这般曲折,念及宵云伤势,放下了心,道:“药君便是想用那两生兰花,请陈夫人救我朋友性命么?”
陈昭云兀自呵呵低笑了许久,神色复杂道:“你说的倒也没错,你朋友虽未断气,可已然残躯灯枯,没有活路,想要救她性命,和我儿当初也没什么差别。”
罹恨不解道:“既然如此,药君怎仍愁眉不展,莫不是有何难处?”
陈昭云道:“我说过,你朋友能否活命,全看她的造化,而我这庄园中,已无夫人二十四年!”
罹恨登时脸白如纸,咬牙道:“陈夫人...怎么了?”
陈昭云叹道:“逆天而行,哪有善终,改命之举,怎是善举?我夫人为救小儿,需二十三天光阴,便是这二十三天里,我夫妇二人,从济世救人的圣人,成了为祸世间的妖魔。”
他眼中晶莹,伤感已极,“我夫人不知从何处寻来了那半株两生兰花,寻到时已枯了不知多少年,哪还有多少奇异效力?夫人为救小儿,逆天而行都不怕,哪还顾得上什么道德良心?竟用七十二位活人骨血种花,生生令枯叶回春,这才令我儿起死回生。”
罹恨讶然无语,内心翻腾。
难怪一夜之间,世人对医君药君产生了翻天覆地的认知,陈夫人为救爱子,不惜成为杀人妖魔,用七十二条人命,来换爱子一条性命?
罹恨心道:“值么?在陈夫人眼中,这定是值得,可在世人眼中呢?这和妖魔又有何异?可有些帐是没办法明明白白的去算,便是此时让我杀七十二人去换傻丫头的命,我定也会去杀,或许当年陈夫人便是和我一样的心境。”
无论心中多么惊讶,最终都化作担忧,问道:“那陈夫人现在呢?是否......”
陈昭云知他在忧虑什么,摆手道:“当年各派皆向我讨人,要我夫人偿命,我自是理解夫人心情,可这又有何用?我的儿子是命,别人便不是性命?且不说救我儿的方法诡异,实不能为外人道!便是在那样的境况下,我下了决心,在第二十四日,亲自带我夫人上了天地府衙,求冰火判官将她关押在了铁律塔中,永生不得放!那以后,我便带着儿子在此处盖楼植药,再不问江湖。”
罹恨一颗心起起落落不知几番,终是松了一口气,道:“药君此举没错,唯有如此方能保陈夫人性命,也令世人罢休。”
陈昭云苦笑道:“我夫人定恨我极了,这二十四年来,她不肯见我一面,每月我儿探望,她也从不许孩儿提起我,所以我说你朋友的能否活命,全看她的造化。”
罹恨心中亦是苦笑连连,暗道:“这倒当真得看傻丫头的造化啦,且不说陈夫人愿不愿出手相救,便是冰火判官二人这一关,也真不知如何是好,他们又怎会为我们打开铁律塔,让陈夫人去救自己杀掉的人?”
陈昭云起身,走到书案之旁道:“人道是善恶终有报,孩子,你心性简单纯良,实非恶人,既来我药君楼,该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老天爷既遣你来我庄园,该是让我助你,即是如此,我便送你半株两生兰花,写一封书信,但愿冰火判官念我半分薄面,为你二人打开铁律塔门,也算为我夫人偿了分毫往日血债,为我儿怜生积半分福报。”
罹恨心头一暖,暗道:“药君待我已诚,竭力相助,若傻丫头得救,我定要想方设法还他恩情。”
说到善恶报应,陈昭云心中定是极介怀夫人用七十二条人命去换陈怜生的性命,或许正是为此,陈昭云将儿子育得如菩萨般心肠,愿他济世救人,报答自己身上的七十二条人命。
罹恨道:“药君大恩,小子日后定赴汤蹈火相报,因果天定,药君与陈公子一生济世,慈悲功德无量,往日血债纵比海深,也该还够了,陈公子必有福报。”
陈昭云一生所念所疼,皆是这段血债,苦笑疾笔,心叹但愿如此。
待他写完,吹干墨迹,递给罹恨道:“冰火判官深明大义,定不会与你两个孩子为难,纵有训诫,为你朋友性命,也该欣然受了,莫要仗着绝世武功,再起纷争。”
罹恨点头接过,感激道:“小子谨记。”
陈昭云书法大成,一笔一划气势天成,笔画却不张扬,刚毅笔锋中透着几分圆润,字也如人,嫉恶如仇,又怜生忧民。
信书道:“烈兄夫妇亲启,小弟昭云敬上!一别数载,虽仅隔一山一城楼,小弟终是无颜相见,今日提笔,实为厚颜讨一分情。机缘巧合,结实一位小友,武功惊世,为人磊落,乃可畏后生,其友因先辈之故,与二位结下难解仇恨,被二位所伤,性命垂危,天可怜见,不愿其因莫须有之恨殒命,引入吾处,求吾医治,吾念其二人年幼,起同情之心,欲行济世之举,化解这段是非因果,还望二位念其年少,已侠义之道为径,引其向善,正其本心,教其为人,此举若成,实乃无量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