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沉默一阵子后,康健举起酒杯向对面伸出在空中划了个弧线……“来,干!”呲牙咧嘴地喝下一杯酒,自我解嘲地说:“我是彻底栽了,真的,不骗你们,赔了夫人又折了自己,还连带老爷子也算上。赔了个底儿朝天!你说这他妈的,人啊!说完就能完,说穷还就真穷了。俗话还说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这……哎,他妈的三十天河东转河西。一不留神就被提溜回旧社会去了!云哥!你说的太对了,……‘一个人做坏事儿的时候,先要想想自己的下场;可做好事儿之前,就更要好好想想自己的下场。’我现在是没法跟你比了。你现在是……用个戏词说就是‘高官得做,骏马得骑!’想当初我有了石玥,还与你争阿娇,还……啧啧!想起来真的很惭愧。”
云水摆了摆手苦笑笑,没有说什么。其实他对康健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早就有预见,这是一个必然的结局。他和壮壮今天特意赶去把出狱的康健从监狱门口接来,在这个他们以前经常聚会的小饭店里叙旧,那是他还在利用着康健的爸爸,他的康叔叔,原地委副书记康烈的关系网。也因为,他与康健、壮壮、球球,还有石玥、阿娇,从小就是死党,“六人特工组”!性格各异、爱好不同的“铁哥们儿”。在他眼里,康健一直属于那种一时幸运发了横财但又缺德乏教、没有根基的纨绔子弟。他们的钱来得快去得更快。前些年,在他云水上大学的那会儿,康健高中肄业后靠着高干父亲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倒卖批文、揽工程、跑贷款、炒地皮……着实发了不少横财。他用这些钱花天酒地、肆意挥霍,尝尽了世间美味佳肴,游遍了天下江山美景,爱够了无数娇妞艳女……用他自己的话讲,他这一辈子,比上有余,比下更富裕。然而,在康健身上还有另一个耐人寻味的品质,就是性情耿直、为人仗义、乐善好施,强烈的虚荣心和表现欲使他养成了爱管闲事的骄狂和自大。凭着这些,前些年他也确实交了不少朋友,大小官吏、文人雅士、三教九流、地痞流氓,乌泱泱的一大群。有不少人曾受过康健的恩惠和救助,有的甚至可以说有再生之恩。在这些人当中,当然也包括他云水,大学毕业后去南方谋职,工资低,家中父母年迈多病,独苗苗的他曾向康健在喝醉酒后说起过,于是康健让他到他的公司里去当经理,工资高高的,但,他云水生来就不是经商的料,志也不在这,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志在哪里。整个人像是一台尚未被格式化的电脑,脑子里全是空间却什么也装不下。他自己也一直很苦恼,用他云水自己的话说就是:“我像倒吊在树上的一只蝙蝠,昼伏夜出。作为非工科生,对技术一窍不通;而作为文科生,又不能用文字创作来谋生,就像蝙蝠的尴尬一样,既无法像哺乳动物一样在陆地上生活,而那双肉翅膀也没有办法让它们像飞鸟一样飞得足够高远……”康健只好求他老爸向县、镇打个招呼,让他当了一名县聘大学生村官。可这才几年,他凭着能力和勤劳,家里办个加工厂,村里当上了村支书,又在康叔叔的关照下当上了滩口镇的副镇长。而眼下的康健是如此的孤独、穷酸和潦倒……一年半多点儿的牢狱生活,使这个昔日油头粉面、举止骄横、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哥儿几乎成了一条流浪街头的丧家之犬。恐怕这也算是一种报应吧……老天一向不是公平的,但在康健这种人身上还算没有瞎眼。
云水掏出一部新手机、一串房门钥匙和一沓现金,一件一件地往饭桌上放的,很慢很吃力,像是表现像是珍视又像是不舍,总之,不知道是什么心理。“阿健,衣服还合身吧?暖和不暖和?……给!这是给你的,用得着。钱……不多,一万,先花着……你也知道,你云哥我一向缺少的就是这东西……”
“谢谢哥!……我知道!我以前知识不多光剩下吹了,常大大咧咧地叫:老子啥都没有,就是有钱!呵呵呵……想想真他妈的混!来,我再敬哥哥、弟弟两杯!”喝完,康健低头抹眼,对眼前这两位儿时的好友充满了真心的谢意。停了停接着说,“我特感激二位,真的。前些年,在我得势的时候,感觉不到咱们之间情分的轻重,我太牛逼。今天我领教了,哥们儿,我特感动,真的!我知道我没交下几个真正的朋友。在牢里时,我还想,我出去后要不要给哥们儿联系?今非昔比,谁知道人家还愿不愿意搭理我?等出了牢门一眼看到云哥和壮壮,知道我当时想什么吗?我特感动,真的!今天,今天这顿饭,我康健会记一辈子!谢了!”康健说完这番话,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酒:“不好意思,我再敬哥哥、弟弟一杯!”
云水没想到康健还会讲出这么一番人话。他知道,这是康健的肺腑之言。看来这一年多的牢饭,这位从前的花花大少的确没白吃。
“我说健哥,你突然被拘,转送得又快,审查判决的又快,到底他妈的是怎么一回事?”
“唉……云哥,你知道了?”
云水点点头。
“是阿娇告诉你的?”
“是啊!她在你爸爸,康叔叔去世三个月后的一天约我出去,交给我这串钥匙和一句话就去美国读博去了。”
“一句话……什么话?”
“她……她说她恨透了你们俩这场莫名其妙的婚姻!”
“……她怎么不把房子卖了?这应该是属于她的。”
“她走得很轻松……也很决绝!”
“红酥手,黄藤酒……”云水的手机响起了《钗头凤》的曲子。
“喂!……嗯,我们在一起吃顿饭呢!……回去,一会儿就回家……嗯,好!你先看着孩子睡吧!嗯嗯!”
“嫂子……好吗?”
壮壮看看两个人,自己吃了口菜,瓮声瓮气地说:“云哥有个闺女,都一周岁了!”
“女儿好……好啊!”
云水看见康健双眼已沁满了泪,知道他又想起了四年前石玥和他他们的小女儿出车祸双双死去的事来,自己也一阵酸楚,忙说:“阿健!别……难过了……”
“不,我不难过!哥,真的!……媳妇可再娶,女儿……女儿也能再生!呜呜呜……女人,媳妇……就他妈的是衣服……是——衣——服……”
“唉……哥一直就不这么认为……你忘得了……她们吗?”
“她们?石玥和阿娇吗?不……我忘不了的是我的女儿小月月。你……云哥!说实话,你忘得了阿娇吗?……现在的嫂子……我还没见过……她长得好吗?人……对你好吗?”
“有什么好不好的?她心里有我,如今我牵挂着她娘俩……这就够了。媳妇就是吃饭用的碗,与媳妇朝夕相处的生活就像是盛到碗里的饭,只要饭好吃,哪管它碗好坏?”
“精辟!你一个多情才子,曾经爱得死去活来的云水,现在也想通了?能过了爱情关了?”
“还有什么关过不了的吗?你……不也是……”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健哥还是给我说说你的事吧!”
“我那大祸就是因为我好心给出去的一笔20万现金款惹的。规划局的潘局不是进去了吗?他儿子来找我借10万元钱说是活动活动保他老爸出来。我给了他20万,谁知他混小子用这笔钱去贿赂狱警帮他带他老爸越狱。结果他和他老爸在归案的当天,就毫不犹豫地出卖了我……当初我给钱的时候,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我会因为这件事被弄进监狱里。进去以后我才知道,我身上还有很多令警察感兴趣的东西。”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反复提审,又有所暗示吗?”
“要我交待那20万元钱以外的行贿手段、行贿对象,还有什么非法帮人办理过保外就医、犯人减刑什么的,甚至贿赂警局高层人物,他们是想通过我,通过我和潘局倒台这件事大做文章拿一些人开刀,整饬一下县镇里的官场……”
“健哥,你可受罪了!”
“还行,没受多大罪。在狱里的一段时间里,我脑子里还真把为自己建立的关系网、保护伞一个个过了一遍,这帮人现在都还在台上,光彩照人,且大权在握,我进去后,一定有某一层势力在暗中保护我,加上我的罪名是提供资金帮助重刑犯越狱,这也成了犯人们怕我的原因之一。我想明白了以后,自然就一问三不知。我很清楚,自己一开口就是证据,等待我的就是那后台人物被挖出、保护伞被拔去,我将死得更彻底更惨。‘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云水皱了皱眉头说:“阿健,你说他们警局里为什么对你周围的那些关系网如此地感兴趣呢?”
“我也纳闷儿!其实很多事情都是下边人干的,秘书、子女、特别是老婆,谁出面都能把事情办了。他们就是想拿谁开刀,也应该先从……”
“哟!这不是健哥吗?健哥哎……想死我了!”
康健抬眼,见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向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