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大少爷自打从娘胎里出来身子就不好,这是整个凤鸣县都知道的事情,当年出生的时候,据说满脸青紫,任由稳婆如何拍打也不曾哭过一声。楚家大姑娘是先帝的宠妃,托请太医为其诊治,施针整整两个时辰才救回他一条命。御医断言,楚大少爷先天不足,活不过及冠,楚家巨富,年复一年的用银子养着,病病歪歪竟也养到了二十岁。
说起楚家,凤鸣县的百姓都要赞上一声,复又叹上一声。赞的是楚家虽世代从商,却十分仁义,每逢灾年总会设粥铺布施,不知救了多少人的性命。前朝时商人地位虽然依旧不高,却也准许其子嗣入朝为官,而本朝更是因为当今皇上圣德贤明,不止放宽了对商人的种种限制,更是大力支持与异域的贸易往来,楚家大老爷是经商奇才,借着这股东风,生意扩大了几倍。
而叹的,则是楚家的子嗣单薄。楚老太爷常年随商队在外,嫡妻膝下仅育有一子一女,且生二姑娘的时候遇上难产,伤了根本,一直调养了十五年都未曾再度有孕。楚老太爷本不觉得这是多么大的事儿,可楚老夫人自觉不能为楚家开枝散叶,对不起列祖列宗,自作主张把身边的丫头提成了侍妾,只盼着能够多为楚家添上几个孩子。
那个侍妾倒也是个有福的,不过一年便有了身孕,可就在她分娩之时,忽然有噩耗传来:楚老太爷的商队遇上了马贼,所有人无一幸免,全丢了性命。
喜事一下子变成了丧事,曾经和楚家有过生意往来的商户纷纷涌上门来,生怕楚老太爷一死,剩下的孤儿寡母撑不起楚家,赊的账拖黄了。后来还是年仅十六岁的楚大老爷站了出来,仅仅半年时间,就把风雨飘摇的楚家支撑了起来。
侍妾生下了孩子,身边却连个照顾的丫鬟婆子都没有。楚老夫人觉得是这个孩子克死了楚老太爷,故而对他们母子十分不喜。底下的下人们最会揣度主子的心意,察觉到五分不满,就能做出十分来,从上到下都对他们十分怠慢,经常缺少吃食用度。那侍妾性格懦弱绵软,不敢声张叫屈,带着儿子躲在院子里,轻易不肯出门,楚老夫人也从不叫她请安,只当没有这对母子的存在。没几年,那个侍妾一病不起,最后撒手去了,楚老夫人也没有把孩子接到自己身边,只多配了几个丫鬟,仍在那院子里养着。
三年孝期一满,楚老夫人立刻替儿子相看起来,很快就成了亲,进门一年,楚夫人就生下了楚大少爷,之后不知是何缘故,楚夫人再也不曾有孕,连几房侍妾也是一样,于是楚家这一代,就剩下了楚大少爷这一只独苗,偏偏身子还不好,七八岁的时候,他还被家仆抱着在楚家商铺露过两次面,之后再没有人在楚府之外见过他。楚府采买的婆子嘴碎说过几回,楚大少爷这几年似乎连房门都轻易不出了。
四月比谁都清楚这些,她嫁入楚府就是为了给他冲喜的。楚大少爷每日正午要坐在窗前晒半个时辰太阳,这是当年给他诊断的那个太医交代的,说对身体有益处。楚夫人怕他吹风受凉,特花重金请人用蚌壳打磨成薄片,镶嵌在木格花窗里,刮风下雨的时候就关起窗来,既能遮风挡雨,又能透进阳光。而就在他们成亲的前几日,伺候楚大少爷的丫鬟看天气尚好,就留下楚桓独自坐在窗前,偷偷跑到小厨房里吃点心,一来一回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偏偏一阵风起,楚大少爷吹了风,当天下午就咳嗽不止,发起高烧来。
对普通人来说,着凉是最微末的小毛病,可对楚大少爷来说,却十分凶险。一批又一批郎中进了楚府,都说让府里准备后事,摇着头离开了。楚夫人哭晕了过去,老夫人病急乱投医,请了神婆为楚大少爷做法,神婆来后先是煞有介事地摇头晃脑,嘴里念着没有人能听懂的话,最后算出楚大少爷仍有一线生机,只要为他找到生辰八字相合的女子,便能度过这一劫。
这个女子就是四月。她躺在床上,耳边是娘的责骂声,想着前尘往事,仿佛一场大梦。从前认为万般皆是宿命,如今看来却都有迹可循,她只觉得自己蠢到了家。
“林婶,我来看看四月。”仿佛是为了应和她的回忆,那个她避之不及的声音在门口响了起来。
她微微侧过头,正好看见沈梦走了进来,她穿着月白蓝云瑞摆裙,一掌余宽的腰带衬得她的腰身盈盈不堪一握。她扑到四月的床边,握住了她的手,眼中的泪刷的一下落了下来。
“四月你怎么那么傻。”沈梦从小就是他们这条巷子里公认的美人儿,如今年纪大了些,越发长得出色了。此刻她哭起来,丝毫不像别人一样狼狈,反而梨花带雨,惹人心疼。
四月定定的看着她,她渐渐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又哭了几声,就止住了泪,说道:“我一听说出事就过来了,你怎么那么想不开呢?都怪我祖母,我刚刚还和她大吵了一架,若不是她心软替那个楚家大少爷做法,你也不会出事……”
四月觉得讽刺,忍不住就笑了出来。沈梦和娘都愣住了,她们看着她,仿佛她失了神志一般。
“你不是说一听说我出事就过来了,”四月忍着喉咙的痒痛,拼命压下了咳嗽,声音嘶哑:“怎么还有时间和你祖母吵架呢?”
沈梦没想到她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愣在了那里,半晌,才讪讪地说:“也不算吵架,就是说了几句……”
四月咳嗽起来,她趁机把手抽了回来,抓住帕子捂在脸上,不去看沈梦的表情。从前她只觉得对不起沈梦,连看她的眼睛都不自然,偏偏楚夫人说她们两人从小就相识,在闺中也是好姐妹,把两人的院落安排在了一起,每天她只要去请安,就能遇到沈梦。她那时多蠢啊,自觉亏欠她的,恨不得掏心掏肺的对她好,把她当成整个楚府里除了他之外唯一值得信赖的人……甚至连那件事都告诉了她。
她的右手在被子底下抚上了小腹,那里曾经有个小生命,连这个世界都未能看上一眼,就被她带着共赴黄泉。她忘不了那个晚上,她被打得奄奄一息关在柴房里,沈梦推门进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恶毒和仇恨。
“算你识相,没把他说出来。”那天晚上,她穿的暗花细丝褶缎裙也是月白色的,她总是喜欢穿这种素白里带着淡蓝的料子,衬得她清丽出尘,皎皎如天边明月。
四月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她笼着手炉,闲闲的站在那里。或许是她眼中的神色太过明显了,沈梦嘲讽地笑了起来:“怎么,还想着姐妹情深那一套呢?”她蹲在四月面前,用涂着蔻丹的手来回抚摸着她的脸,眼神越发狠戾,终于忍不住狠狠地甩了她一耳光。
四月被打得头偏到了一边,半张脸都麻木了。沈梦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我从未把你当成姐妹,你也用不着假惺惺的!你若是真拿我当姐妹,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又怎么会……和他苟且?”她怕被外面守门的婆子听见,压低了声音:“你嫁给了楚大少爷,成了楚家少奶奶,竟然如此不知礼义廉耻,做出这等事情来!”
“你才不管……不管我是不是不知廉耻。”四月再迟钝,此刻也明白了前因后果,她喘息着说:“我跟谁苟且你都不在乎,只要不是……和他。”
“没错,只要不是和他。四月,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好,即使成亲了他也一直对你念念不忘。”沈梦站了起来:“明明是我先遇见的他,为什么他的眼里只有你?”
“你自我了断吧,”她淡淡地说,“夫人请了她的兄弟来,他在衙门里当差,专门负责审问要犯,据说不管是什么人,到了他的手里都扛不住,只能吐露真相出来。今天是最后的机会了,若是到了明天,你会连累他。”
沈梦走了,留下四月独自在黝黑的柴房里。她倒在地上,盯着眼前的黑暗。
其实……是我先遇见他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