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的时候，娘端进来一晚馄饨，她靠着床头起来吃了，觉得有些难以下咽，不禁感叹起来，在楚府这几年，即使再被磋磨，到底还是养娇了，连胃口都变得刁钻起来。出嫁前不要说馄饨，就连过年，也不过是割一块猪肉，和白菜一起炖了。

平时都是她帮娘一起做菜，而到了大年三十，娘不准她进灶间，她就坐在饭桌边，看爹把平常舍不得喝的酒倒出两杯，和哥哥一起慢慢抿着。猪肉是娘亲自去买的，挑的是肥多瘦少的五花，回到家，肥肉是先要榨油的，榨出来的油放到一边，凉了就变的白花花的，娘郑重地把碗搁到柜里，之后只有家里来了客人，才会挖出一勺来炒菜。之后就是炖肉了，等到肉炖的差不多，香气飘了进来，四月就止不住抽鼻子，想多闻几下，爹和哥哥也时不时的张望着。

娘把菜端上桌之后，会拿勺子给他们每个人碗里都盛上一勺。白菜吸饱了汤汁放进嘴里，又鲜又香，还甜丝丝的，四月不舍得直接咽下去，总会反复吮吸着，直到什么味道都没有了，再细细咀嚼。她的碗底总有两片肉，有时运气好，会有三片，她小口咬着，猪肉炖的烂熟，一口下去唇齿留香。

那是她为数不多感受到家的温暖的时刻，即使她知道哥哥的碗里会有更多肉。她坐在那儿吃着肉，看爹和哥哥喝酒，哥哥说着过了年他一定能赚大钱，一向愁眉不展的爹脸上也有了笑，而娘什么都不用她做，和她说话也和颜悦色的，她觉得很幸福。

可过年只有一天啊！之后的每天娘都会重新往肉里放白菜再炖一炖，等肉全吃完了，剩下的汤也舍不得倒掉，一直吃到过了十五，再也吃不出一丝肉味了才罢休。四月的日子也恢复到了平常，她的幸福就像那一遍一遍端上桌的菜一样，越来越寡淡了。

四月吃了两颗馄饨就搁下了，娘怕她碰翻了，放到了桌子上。

“娘。”四月叫了声，看着娘鬓边的白发，有些心酸。说起来，娘不过三十几岁的年纪，和楚夫人也没差几岁，楚夫人保养得十分好，身材窈窕，脸上一丝皱纹也不见，可娘看起来仿佛比她年长了二十岁。

她知道娘的不易，家中贫苦，相公没什么本事，儿子赌博成性，全靠她精打细算，平时做绣活贴补家用。四月成亲后，楚府对她的娘家还算照顾，就是不知道她一去，他们会不会遭到牵连。

“娘，女儿对不起你。”她哽咽着说。娘偏心，她一向都知道，可到底还是心疼她的，过年娘的那一碗菜里，连一片肉也不曾有。

林周氏本想再骂几句，可看着女儿惨白的脸和蕴着泪的眸子，终究没骂出口。她在床边坐下，把被子一直扯到四月的下巴，将她紧紧的包裹起来。素色的被面映着女孩儿披散的头发，把她的脸衬得小小的，看起来柔弱而无助，却透出困苦也不能遮挡的容光。

“你这傻丫头！”最后，林周氏伸出指头在四月额头上狠狠戳了一下，忍不住也红了眼眶，“你这是要吓死娘不成？楚家是什么人家，多少姑娘做梦都想嫁进去，怎么轮到了你，倒开始寻死觅活？你以为你一脖子吊上去就能一了百了？楚家能罢休吗？你要是真没了，怕是尸身都得被他们抬进去，等那楚大少爷去了，再合一门阴婚！”

四月听着娘的话，连眼睛也不愿眨一下。她贪婪地看着娘的脸，上辈子她成亲之后再也没有见过娘，这样想来，竟也隔了一世了。

林周氏看着她的眼神，心中一软，抱住了她。

“娘，我做了好长的一个梦。”四月把脸埋在她的怀里，娘穿的罩衫前襟被磨得起毛了，蹭的她的脸微微有些疼，“我梦见我嫁了过去，楚大少爷不出一个月就没了，楚夫人说是我的错，要杀了我给他陪葬，都拖着我到棺椁前面了，还是楚老爷开口说不行，她才放过我。”

四月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她永远忘不了那时楚夫人状若疯狂的样子，几个婆子把她按在楚桓的棺椁前，楚夫人抓着她的头发，把她的头一下一下往上撞。

“桓儿……桓儿……”她叫着儿子的名字，嗓子嘶哑，眼神亮得惊人，“就是这个贱人害死了你，娘要她替你偿命，替你偿命好不好？你不是说喜欢她吗？娘把她送下去陪你，陪你好不好？”

鲜血从四月的额角流了下来，糊住了眼睛，她看什么都是血红一片。刚开始还能感觉到疼，后来她只觉得麻木。

“够了！”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一声怒喝传来。楚夫人抓着她头发的手松开了，她瘫倒在地上，耳边传来了楚老爷的声音：“不要再闹了！桓儿刚去，这时候她要是死了，外头该怎么议论楚府？你就是再想杀了她，也得给我忍着，忍过了这段时日再说！”

“老爷……老爷……她害了桓儿啊……”楚夫人哀哀的哭着。

四月感觉有人走到自己面前，她努力睁开眼睛，只模模糊糊看到一双褐色的皂纹靴。楚老爷的声音在她头上响了起来：“你若想动手，至少也等到半年之后。”

她得以保命，可之后的半年一直过得惶惶不可终日，每天睡前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她的头上落下很深的一道疤，她长得白，伤疤就格外明显，可她没有什么心思去掩盖，直到后来知道自己不必死了，才想到可以放下刘海挡一挡。

“莫怕，”林周氏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就是个梦罢了，当不得真。”

“嗯，”四月闷闷地应了一声。她不愿再想从前种种，只是这一次上天开恩，让她重回人世，那些曾经错过的，她总想抓回手里，“娘，我能不能不嫁进楚府？”她小声问。

话一出口，她就感到林周氏拍着她的背的手停了下来。她微微离开了娘的怀里，抬眼悄悄望着娘。娘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四月在心里叹了一声。

“女儿说的是胡话，娘不要担心，明天楚家来接人，我跟他们走就是。”她说，心里忍不住苦笑。

她何尝不知道自己说的是胡话。楚家是她想不嫁就能不嫁的吗？她的爹娘已经收了聘礼，今天一直没见到哥哥，定是有了银子又去赌了，他们明天就是绑也会把她绑到来接亲的轿子上。更何况，在他们看来，楚家是什么家世，哪怕楚大少爷病歪歪的活不了多久，也有大把人愿意把姑娘嫁进去，她才是不懂事的那个。

从醒来到现在，她的心底转过无数个念头，她是万万不想嫁进楚家的。或许是刚刚娘对她太过温和，她才会问出那句话，可她心里清楚的很，娘是不会答应的。她想过逃，可逃又能逃到哪里呢？她只知道他在杀胡口，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跨过千里去找他。

楚府是她逃不脱的牢笼，也罢，嫁就嫁吧，哪怕是牢笼，至少还有他在。

她会好好地活着，等着他打破牢笼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