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和前世并没有什么区别。楚府巨富,即使这样只是为了冲喜而娶亲,该有的排场也不差一丝一毫。迎亲的队伍敲锣打鼓,四月老远就听到了声响。她听着外面的喧闹声,心中一丝紧张也没有,反倒有种迎接宿命的坦然。
沈梦陪她坐了一会儿,待迎亲的人进了院,便借口帮她娘招呼客人出去了。她知道她想的是什么,楚桓的身子禁不起折腾,定不会亲自来迎亲,需另派他人代替。楚府上下,年岁相仿,而身份又足够的,也就只有庶出的二老爷楚墨白了——想到他,四月的心口蓦然一痛。
楚墨白……他的名字就像个魔咒,在无数个冰冷彻骨的夜里,她只有反复念着,才能汲取一丝温暖。她有多久没有见到他了,前世他出征前的那个晚上,他们在佛堂里抵死缠绵,将伦理与禁忌抛诸脑后。
“等着我,等我回来就带你走,去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他说着。
可她没能等到他回来。就是那一次她有了身孕,忐忑中告诉了沈梦,而沈梦又透露给了楚夫人。她知道她活不成了,即使没有沈梦最后的一番话,为了不连累他,她也会自尽的,她遗憾的,只不过是没能等到他,哪怕让他摸一摸也好,那是他们的孩子啊!
她想着前世种种,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今天来迎亲的不会是楚墨白,他远在边关,大概连消息还不知道。代替楚桓迎亲的,是太妃娘娘派来的一位公公,也算是做足了面子。
她静静地坐着,心里盘算着,还有半年的时间才能再见他一面。
待宾客吃过起嫁酒,吉时一到,她被哥哥背上花轿,八人抬的轿子晃晃悠悠,在街上转了几圈,终于还是将她抬到了那逃不脱的命运里。
下轿的时候,四月坐得太久腿麻了,不小心踉跄了一下,一只手及时伸过来扶住了她。那只手十分有力,只微微一托,便稳住了她的身子。她忍不住从盖头下望过去,这一眼却让她仿若被雷击一般,甚至忘了走路。
那是他的手——苍白的、修长的,一道伤疤贯穿掌心,将整个手掌劈成两半——她太熟悉太熟悉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的手一触即离,四月被喜娘轻轻推了一把,木然向前走去,脑子里浑浑噩噩,满是那一句话,他怎么会在这里。
跨马鞍、走火盆、拜天地——她整颗心都牵在身边人的身上。她用力嗅着,在充斥着爆竹火药味的空气里寻找着,终于找到了那一缕熟悉的味道,清冽又好闻,专属于他的味道。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拜完的天地,又是怎么被送入洞房的,直到面前的盖头被挑去的时候,她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早已经泪流满面了。
泪眼模糊中,她看到有个男子坐在自己前面。她慌忙擦净眼泪,楚桓那张蜡黄憔悴的脸出现在她的面前,正微微诧异的看着她。
“姑娘家出嫁,总是舍不得娘家,要掉几颗金豆子的!”一旁的喜娘忙不迭地替她圆着话,房内的女眷们也纷纷说着吉祥话,夸她长得好看。
四月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绝对不好看,被娘涂了厚厚一层粉,现在眼泪一冲,早就花了,怎么会好看呢?好在因为楚桓的身子差,闹洞房也不过是个过场,人们很快散去,只留下四月和楚桓留在新房里。
有丫鬟进来服侍她净了面,脱去头上沉重的凤冠,紧接着就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四月平复了心思,慢慢向内室走去。
楚桓坐在床边,似乎是体力不济,整个身子都倚在床头上。看她进来,他打起精神撑起身子,冲她笑了笑。
愧疚从四月的心底涌了上来。前世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微笑着看她走进来的,可她那时心里有怨,气楚家仗势欺人,恨娘家卖女求荣,更是因为楚墨白消失不见心如死灰,连带着对楚桓也没有好感,就根本没给他好脸色看,也不管他,径自爬上了床,和衣在里侧躺下,只留给了他一个冷冰冰的背影。
其实楚桓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无论她是如何冷淡,他依旧对她十分温和。他身子不好,第二日的时候本应该四月独自一人去给楚家长辈敬茶,他却执意要和她一起去,而之后每天给楚夫人请安,他也要一同前往,楚夫人劝阻不成,只能一并免了四月的晨昏定省。
不独独是对她,楚桓对身边伺候的丫鬟们也十分宽和,从不轻易摆出主子的架势。前世里在他们成亲三日之后,楚夫人拖着那个贪嘴害楚桓生病的丫鬟来到他们的院子,召集了所有的下人,命人就在院中把那个丫鬟杖毙了,她不止要给其他人一个教训,还要警告四月,这就是没有照顾好楚桓的下场。
那丫鬟被堵了嘴,只能发出呜呜的挣扎声。下人们站成两排,屏气敛息,院中除了板子落到皮肉上的声音之外连根针掉落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四月的掌心都是汗,身上一阵阵发冷,几杖下去,那丫鬟的臀部就渗出血来,人也昏死了过去,连挣扎声都没有了。
“母亲!”就在四月再不忍看转开视线的时候,本应在午睡的楚桓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住手!母亲,让他们住手!”
“桓儿,快进去,你风寒刚好,莫要再吹了风。”楚夫人疾步来到门前,站在楚桓的身前替他挡住了风,也挡住了他的视线,“娘在教训下人,这些你不要看,晦气,小心被冲撞了身子。”
“母亲,不要再打了!”楚桓根本不听她的话,“是我让画屏去小厨房吃点心的,她要关上窗子,也是我执意不肯,不要再打了!”话说得急了,他呛了一口风,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咳的几乎站不稳。
楚夫人一下慌了手脚,还是四月上前扶了一把,楚桓才没有跌倒。
“快,快进屋去……”楚夫人忙不迭地说着,赶着四月,让她把楚桓扶进去。
可楚桓却抓着她的袖子不肯松手:“母亲……”
楚夫人好言好语地哄着他:“好好好,娘都听你的,娘让他们住手,不打板子了,你快进屋躺着去,好不容易刚好些,你要是再病了,可不得要了娘的命?”
院里打板子的小厮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四月扶着楚桓慢慢向内室走去,听到身后传来楚夫人身边孙妈妈的声音:“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人抬下去!再把这院子里都打扫干净了,若晚间还没收拾好……”
四月收回思绪,看着勉力坐起的楚桓眼神清澈坦荡,心中一阵疼惜。如果事情和前世一般,他所剩下的时间不过一个月了。
“要休息吗?”她回以微笑,蹲了下来,替他脱去脚上的鞋子。
楚桓缩了一下:“让丫鬟们来就行……”他小声说。
“这是我该做的。”四月说。她把脱下来的鞋子放到一边,坐在他身边,伸手解开喜服的扣子。因着常年的病痛折磨,他比常人要瘦很多,大红的喜服挂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四月扶着他慢慢躺下,手底下全是嶙峋的骨头。
她吹熄了喜烛,爬到了床的里侧,替他盖上了被子,睁着眼睛看头顶的纱帐。伺候他的这些都是她曾做过的,现在做起来也不生疏。只是那是,她是迫于楚夫人的命令,不得不做这些,而现在,她确实是想对楚桓好一点。
她想着前生种种,想着今天本不应出现的楚墨白,不知不觉就流下泪来。一只手伸过来替她擦掉了泪水,她回过头,楚桓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我知道你不愿嫁我,委屈你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