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走过来的时候,楚墨白已经大步走开了,空留一缕遗梦的香气还袅袅盘旋在空中,将四月笼在里面。
“少奶奶,奴婢……奴婢没找到您的帕子,”萤火低着头回禀道,“奴婢问了荣华堂的姐姐们,她们都说未曾见到。来回的路上奴婢也细细地看了,还是没有寻到。”
“无妨,不过是块帕子,找不到就算了。”四月说道。
“恕奴婢多一句嘴,那帕子上可有少奶奶的名字?”萤火偷眼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四月淡淡地说,“回吧,耽搁了这一阵子,少爷大约已经醒了,别让他担心了。”
萤火不敢再作声,安静的跟在她身后向扶风院走去,她这样的沉默倒是让四月有些不适应。
“你很怕二老爷?”她问道,“我瞧着那几个婆子也都躲得远远的,二老爷待下人不好吗?我适才和他说了两句话,看他倒是挺和善的。”
萤火踟蹰了一下,看四月面色平静,才开口道:“少奶奶才入府,很多事情都不知道,奴婢与您说一说也是应当的,只是少奶奶听听便罢了,横竖二老爷是要上战场的,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府,哪怕就是回来了,也一直在外院,少奶奶在内院,除了老夫人那里留晚膳,想来是见不到的。”
四月见她一下子变得十分郑重,反倒有些好奇。别人不知,她与楚墨白相识,前世今生加在一起已近十年了,他虽然面上冷了一些,也不爱说话,但实则十分温柔细心,脾气也是一等一的好,她前几年的时候淘气,总爱作弄他,他从来没有生过气,只是摸摸她的头发,然后笑一笑便罢了。前世的时候,他只回府过三次,他们相见也不过寥寥数面而已,她只发现他身边从不跟着小厮,伺候他的人分外小心,却没有往深里想。她早就知道他在府上过得不如意,而今看萤火对他那避之不及的态度,倒是起了探究的心思。
“少奶奶大概知道,二老爷并非嫡出,而是老太爷收的兰姨娘所出。”萤火向前走了两步,贴近到四月的身边,扶着她的胳膊,声音低了下去,“府里面传的是二老爷克死了老太爷,奴婢听张妈妈说,当年二老爷出生的时候,老夫人是想要把他送走的,后来是兰姨娘在外面跪了一天一夜,才求得老夫人把他留了下来。”
“老夫人把二老爷交给兰姨娘抚养,之后一直不闻不问的,他们也从不出那兰漪院,府里新买来的下人很多都不知道有他们母子存在。一直到了二老爷五岁上,才出了一件大事。”
萤火顿了顿,用手抚上了胸口,似乎只是想到这件事就令她惊惧不已:“那时候少爷刚出生,张妈妈曾是跟在大姑奶奶身边的丫鬟,姑奶奶选秀进了宫,又得蒙圣宠成了贵妃,因张妈妈心细,姑奶奶特地点了她去少爷身边伺候着。夫人觉得不妥当,可贵妃娘娘下的旨,她也只有听从的份,于是便将张妈妈挪了去,同时又从自己身边调了四个大丫鬟,一并伺候少爷。”
“少爷身子虽差,可毕竟只是个奶娃娃,哪用得着那么多人伺候。那四个大丫鬟对张妈妈明里暗里的排挤着,张妈妈渐渐也就不经常往少爷身边凑了,只做些跑腿的粗活。有天大夫来给少爷诊完脉,开过方子之后,张妈妈拿了方子去回禀夫人去库房取药材,路过兰漪院的时候,听见里面似乎有孩子的哭声。她是知道二老爷养在那间院子里的,从前姑奶奶没有进宫的时候,对二老爷和兰姨娘还算照顾,她也跟着去看过几回,那时一听见哭声,她就没忍住想过去看看。张妈妈在外面叫了半天的门,都没有人来应,她仔细听了听,里面除了细弱的哭声,竟然一丝别的声响也没有,她心下觉得蹊跷,便唤来了人,让他们打开院门。”
四月感到萤火托着她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她和楚墨白相识的那几年,他甚少说自己的家世,这些往事她还是第一次听人提起。
“张妈妈说,院门刚被推开,一股血腥气就铺面而来,地上蜿蜒的血迹汇成小股都凝固了。他们顺着血迹往内室里寻,看到兰漪院的几个丫鬟婆子横七竖八倒了一地,二老爷手里抓着一把剪子,坐在地上哭呢,兰姨娘躺在床上,早就没了气息,也不知去了几天了,尸身都有些腐烂了。”
“几个人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去回了老夫人。老夫人来了之后,把二老爷带走了,想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他一句话都不肯说,抓着那把剪子不放下,浑身都是血,模样十分骇人。因为是人命官司,衙门里也惊动了,可整个兰漪院里的人都死了,就留下一个五岁的孩子,官差们也摸不着头脑,最后只能吩咐老夫人好好补偿那些丫鬟婆子的亲人便作罢了。老夫人花了一笔银子压住了留言,没让那些闲话传出去,只有府里几个老人知道这件事。”
五岁。四月的心钝钝的痛了起来。“后来呢?”她问,“二老爷那时候不过是个孩子,想来这些事和他也没什么关系,为何你们如此惧怕他?”
“那之后,老夫人曾想把二老爷挪出兰漪院,毕竟那个地方死了那么多人,不干净。可二老爷死活不愿走,老夫人就重新配了几个下人,由着他去了。之后的几年里,伺候二老爷的下人要么托人走门路调走了,要么便是不明不白的死了。奴婢在被提拔成大丫鬟之前有个干娘,她在二老爷身边呆过两个月,私底下和奴婢说,二老爷有些邪性,不过几岁的孩子,常常就坐着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动也不动,连人和他说话都没什么反应。”
“这些也不过是下人们之间传的闲话而已。那时候二老爷年幼,府里没有几个把他当成正经主子的,他又不出院子,除了被派去伺候他的,其他人也就只是私底下嘀咕一番,不至于惧怕。后来贵妃娘娘回来省亲,想起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庶弟,特意唤来见见,发现二老爷已经七岁上了还未开蒙,甚至连话也说不利索,很是不满,便做主将他送去了东麓书院。”
“二老爷在东麓书院一待便是十年,再回来的时候,府里上上下下记得他的人都少之又少了。老夫人知道他回来是要参加春闱的,特地设宴为他接风洗尘,可就在当天晚上,他做出了一件让老爷老夫人震怒的事,从此之后,府里所有人都对他避之不及。”
“那晚不知二老爷是不是醉酒了,他把老爷新收的一个姨娘的脸割了下来,拖着那个姨娘丢进了池子里,血流了一地。”萤火的声音颤抖着,仿佛还能听见女子的哀叫,“老爷气急了,对他动了家法,二老爷在床上躺了整整两个月,自然也没法参加春闱了,阖府上下得了老夫人的命令,都对他不闻不问。张妈妈到底是对二老爷还有几分同情,偷偷去瞧了他,给他带了伤药,又问他为何做出这样的事来。少奶奶,您猜二老爷怎么说?”
萤火顿了顿,继续说道:“二老爷说,他平素最不喜人近身,那个姨娘离他太近了。”
“从那之后,府上再没人敢接近二老爷了。您想想,就因为离他太近了,他便能割了兄长姨娘的脸,更何况对我们这些下人呢?刚刚您和二老爷说话的时候,奴婢的心都提起来了,生怕他对您做出什么事来。”
四月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萤火口中的楚墨白,和她记忆中的几乎完全不同。她还记得他们第一次相遇。那时她刚刚十岁,爹说她偷了家里的钱,狠狠地打了她一顿,可其实是哥哥偷的,她试图辩解却没有人听。她觉得心里委屈,便跑了出去。从前她都会去找沈梦,那天她刚走到沈梦新搬去的宅子外,就听见院里传来了孩子们的嬉笑声。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忽然就一酸,徘徊了很久,终于还是没有去敲沈家的大门。她沿着穿城而过的河边慢慢走着,第一次生出了轻生的念头。
然后她就看见了楚墨白。身材硕长的青年男子倚在断了一半的石墙上,闭着眼睛席地而坐,额头上正在汩汩流血。
她吓了一跳,四下张望发现没有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拿出帕子轻轻按在了他额角的伤口上。
“哥哥,你疼吗?”爹打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血还那么痛,眼前这个哥哥留了这么多血,肯定更疼吧!
他没有作声,只是睁开眼睛看着她。他的眼睛很好看,比一般人要更黑一些。
“别怕,”她笨拙的安慰他,“这个给你,吃了就不痛了。”她掏出一颗糖,塞到了他的手里,这是上次沈梦给她的,她一直舍不得吃。
他定定的看着她,突然伸出手臂,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她吓了一跳,想着娘告诉她的男女授受不亲的话,最后却还是没有推开他。
那时候她还小,什么都不懂,只是模模糊糊的觉得,眼前这个哥哥很难过,虽然他没有什么表情,可看着他的眼睛,她就觉得他的心里一定一直在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