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回到扶风院的时候,楚桓已经起了,流萤正在给他梳着头发。看见四月和萤火进来,他对她笑了笑。
“不知为何今日我竟睡得这样沉,本该和你一同去荣华堂请安的。”他说。
四月对他回以微笑:“是我吩咐她们不要惊动你的。昨日劳累,今天你正应当多睡一会儿。”
楚桓试探着问道:“母亲和祖母没有为难你吧?”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她们为什么要为难我?”四月在他身后的榻上坐了下来。
萤火将她得的礼呈上来给楚桓看,楚桓随意扫了一眼便转开了目光,只是从铜镜里细细打量她的神色,见她面容平静,才放下心来。
“昨天睡前我还想着今日一定要陪你同去才好,却没想到还是睡过头了。”他说,颇有些不好意思,“听说别的人家都是新人一同去向长辈敬茶问安的。”
“你前几日才得了风寒,现在将将好了些,虽已经入夏了,早上到底还是有些冷的,若是为了这些个礼节折腾,再受了凉岂不是得不偿失?”四月说道,“祖母与母亲都十分和善,只是叮嘱我要好好照顾你,并没有说别的。”
“那就好。”楚桓说。这时流萤给他束好了发,垂手退到了一旁,张妈妈在外间轻声问了一句要不要传膳。
“传早膳吧!”楚桓应声道。
楚夫人在对待楚桓的一切事情上都力求精细,尤其是吃食格外尽心。扶风院里有自己的小厨房,厨娘是楚夫人花重金寻来的,手艺了得。几个丫鬟手脚利落的将早膳摆了上来,楚桓引四月过去一同坐了。
“也不知你平素爱吃什么,我就叫他们多添了两个小菜,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他略带歉意地说。
楚桓吃的一向是药膳,糯米熬的乌骨鸡粥直接盛在砂锅里端了上来,丫鬟盛到碗里时温度刚好可以入口,想来是熬出有一会儿了。四月喝了一口,酥烂的糯米在舌尖上一抿便化,鸡肉鲜美,粥稠味浓,丝毫尝不出药味,十分合口,想来这厨娘手底下确实是有些功夫的。前世楚桓去了之后,她整日担心自己的性命,根本没有在意每日里吃的是什么,现在倒食欲大动。
除了粥,另有一个砂锅盛的是冬虫夏草鸭。当年救回楚桓性命的太医说他先天不足,宜用补肺益气的药材,从那之后,这道药膳便每日里雷打不动的出现在他的桌子上。一个丫鬟替他盛了一碗,楚桓叹了口气,认命般的一口气喝了下去。
四月看他面色勉强,忍不住也尝了一口,发现鸭肉细嫩美味,不由挑眉看了他一眼。
“任他再好的东西,吃了二十年也腻了。”楚桓苦笑了一下,解释道。
四月听了他有些孩子气的话,抿嘴笑了笑。桌上六碟小菜俱是家常做法,用料也普通,胜在色泽鲜艳,食材新鲜,吃到嘴里十分爽口,四月尤其喜欢那一道凉拌三丝,焯好的土豆丝、胡萝卜丝、青椒丝倒了糖醋汁拌在一起,又脆又滑,她连着夹了好几口。
平日里楚桓用膳简单,只是像完成任务般喝掉那些换着花样端上来的药膳,甚少去在意是什么味道的。今日见四月吃的香,勾的他也有了些食欲,顺着她的筷子也夹了几次小菜,连粥都多添了半碗。
张妈妈在一旁看了,心中欢喜不已。她在楚桓身边伺候了二十年,早已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般看顾。往日里他用膳倒也不是多挑剔,只是似乎从来没在意过味道,像今日这般又添了粥可是这么多年头一遭。
“去小厨房说一声,少爷喜欢那道凉拌三丝和梅渍萝卜。”她悄声吩咐身边的小丫鬟,“明日里还要这两道小菜。”
小丫鬟领命正要去,张妈妈想了想又叫住了她:“不妥,明日先换些别的来,若是日日连着吃,怕是又要吃腻的,后日再上来吧。”
这边楚桓已经撂下了筷子,眼含笑意的看着四月。四月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也放下了筷子。
“不碍事的,我一向吃得少,你吃你的便是。”楚桓连忙说道,“你要是觉得别扭,我先回榻上躺着。”
“我也饱了,一会儿得在院子里走走消食。”四月摆摆手说。从昨日到现在,只有早上娘端了一碗面她吃了两口,在轿上又吃了两块点心,早已经饿到前胸贴后背了,加上菜色实在合口,她忍不住多吃了些。
“那我倒不能陪你了,”楚桓说道,“我只能在这屋里转转,若是盛夏天气好的日子,我还可以去屋外透透气,现在定是不能的。”
他在流萤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坐在窗边软塌上,眼睛向窗外望去。
已经是五月里了,凤鸣县里家家户户都已经打开窗子,想把冬日里攒了一冬的闷气放出去,可楚桓的房里,屋角还点着火盆。对此四月倒是没什么意见,她素来怕冷,不仅不觉得气闷,反倒十分闲适。可是看着楚桓向外张望的眼睛,四月不禁有些为他难过起来,就因为他的身子,这些年他都没有出过这四四方方的小院。
“成亲之前我病着,母亲没和我多说,”楚桓把视线转了过来,对四月招招手,她走过去坐在一旁,“我只知道你姓林,却还未问过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蓁。”旁边的桌上放着漱口的茶水,四月索性用手指沾了水写给他看。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楚桓微微笑着说,“倒是个好名字,也衬你。”
“我是四月生的,家中院里有棵桃树,我出生时桃花开得正好。我爹没读过书,就请隔壁的老秀才给我取名,他看着那棵树,给我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你识字也是跟着那秀才学的吗?”楚桓问。
“是学了些,不过我八岁的时候,他便搬走了,只大概认得几个字罢了。”四月说着,把眼睛移向了一旁。
她没有说实话,那个秀才并不是搬走了,而是死在了一个寒冷的冬天。他读了一辈子书,考了一辈子功名,却始终只是个秀才,落魄到住在四壁透风的旧房子里,靠代人写信、写对联维持生计。四月平时要帮娘做事,鲜少有空闲的时候,也就很少能到他那里去。那年临到年下,邻居们左等右等不见老秀才上门写对联,便去他家敲门,敲了半晌不见他来开,几个力气大的就撞开了大门。
院子里铺了一层雪,冷冷清清的连个脚印都没有。四月混在人群中跟着进了屋,发现老秀才倒在地上,半个馒头滚落在一旁。有胆大的去摸一摸,他的身体早已僵硬了。
人们乱哄哄的吵闹了起来。四月趁大人们不注意,蹲在老秀才身边悄悄摸了摸他的手,指尖传来的冰冷让她心里一颤。屋里没有烧火,温度和外面差不了什么,可他的手比外面的雪更凉。
四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只记得自己到家就烧了起来。因为到了年下,四处都不好去寻大夫,娘只能拿着毛巾沾了冷水一遍一遍给她擦拭着身子。她烧的迷迷糊糊的,脑子里想的却是那个秀才,不知怎地又想到了自己,想着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也像他一般,死了很久都没人知道,就那么躺在冷硬的地上。
四月没对楚桓说这些,她觉得不吉利。久病之人难免心思会重些,听这些生生死死的事情肯定会多想。
“你的字写的很不错,想必也是特地练过的。”好在楚桓也没有追问,只是看着桌上渐干的水渍说道。
“确实练过一阵子,勉强算得上工整罢了,哪值得你夸。”四月弯了弯嘴角。她的字是跟着楚墨白学的,他写得一手笔走龙蛇的好字,她闹着要学,他便写了千字文给她,让她回家临摹。她临了久了,字慢慢也好了些,只是比他还要差上许多。
两人坐在窗前,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多是楚桓问,四月答。楚桓长大后便没有出过府,对外面的记忆仅限于小时候去铺子里的路上匆匆一瞥,他身边的丫鬟和他差不多,楚夫人虽给他请了师傅教他读书识字,却也顾着他的身子,不敢让他久坐,连课都讲的匆匆忙忙,更没有时间给他讲外面的事。他对外界所有的了解都来自于书上,从未真正体会过。
此刻四月来了,他便拉着她问那些离他十分遥远的市井琐事。四月说得细细碎碎,他听得无比认真,只觉得那些市井气息扑面而来,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每逢初一十五都有集市,有时候家中的事忙完了,我便会和娘一起逛一逛。娘想买什么,总会和商贩讨价还价半天,我就趁这时候自己偷偷溜走,跟着那些吆喝声去摊子上看,有卖珠花的,卖零嘴的,还有推着小车卖糖人的,运气好还会碰到卖艺的班子,那些杂耍艺人都十分厉害,表演完了会托着盘子走一圈,有钱的打赏些钱,没钱的就多喝几声彩。”
楚桓听她细细说着,嘴角含笑,眼睛闪闪发光。楚夫人进来的时候,正看到这样一副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