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影小声道:“府里衣裙是有的,不过其它的得自个备着。林先生倘若不嫌弃,奴婢绣了件小衣,就是手工差了些?”
我马上道:“女人家东西,我喜欢!”
小影听不出小爷我戏谑,顿时开心:“亵裤七八成新,暂时将就着,等发了例钱扯布料做新的。天热,需凉爽的棉绸才是,不过贵了些。”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小影眼神清亮,小爷我高估自个看人眼光,忽视了人心复杂这个事实。
依照胡六吩咐,待会儿去拜见老爷,我梳洗好,躺下歇息。
胡家二小姐名叫芷兰,同我住一个小院。她住正屋,我同小影各住一旁的偏屋。
偏屋很小,一张小床,一张小桌,再一个摇晃的小凳,就是全部家当。
床板上一张新芦席,枕头洗得发白,看不出原先颜色。再就是张薄被,我凑在鼻尖闻闻,有太阳的香味,想是小影的功劳。
小桌上有面小镜子,黑乎乎的,不分正反,只有晃动的人影。
床板硌得我背疼,我把薄被铺在身子底下,这才舒服。
胡六把我从床上叫醒。
他哭笑不得,却说:“林先生一路辛苦,给老爷看看,回头吃夜饭。”
夜饭就是通常所说的晚饭。
我和林氏一天两餐,因为穷,天黑睡觉不觉饿。
我双眼一弯,冲他笑笑。
女人的笑可以掩盖许多,这样就不计较我好吃懒做了。
我俩几乎穿了半个院子,这才走到更敞阔的一间大院。
正屋门大开着,胡六领我进去,躬身道:“老爷,夫人,小的把人带来了。”
我注意到胡六没喊我“林先生”。
“你可是叫林燕语的女子?”胡老爷说话低沉庄重,嗡嗡地,像有回音。
升堂审犯人呢。
在胡县令眼中,都有作案嫌疑?
我欠身施礼:“小女子正是。”
“本府二小姐的事你可有耳闻?”
我谦逊道:“小女子听胡管家说起,略知一二。”
“那你可要好好服侍二小姐,如有不慎,本府自不会轻饶。”
哼,就差拍惊堂木了,小爷我怕你?
“小女子自有分寸,来时做好准备。”
“哦,那就好。”
胡老爷见没吓着我,横生一计:“燕语,这名字可有讲究?”
我心下好笑,刚进门就考上了?
胡大管家亲自招聘,还信不过?
看来,胡六不过是个跑腿小马仔嘛。
我随口道:“银灯闪闪掩兰房,刺绣余闲夜未央。穿帘双燕语雕梁,闲理金针引线长。小女母亲以刺绣为生,一生为人作嫁衣,盼望自己的女儿将来不再受贫困之扰,故取‘燕语’二字,有吉祥美满之意。”
林氏女工极好,在村里出了名的。
可惜小爷我不稀罕。
“嗯,抬起头来,让夫人看看。”他语气明显缓和。
大门的正座上分别是胡老爷和胡夫人。
胡老爷已至而立之年,面色白皙,五官端正,双眼炯炯有神,属稳重型成功男士。
胡夫人很年轻,面施脂粉,衣着光鲜,看似娇艳如花,温柔似水,唯有盯人的眼神贼贼的,好像大家都欠她八辈子似的。
胡夫人杏眼一瞥,哼了声:“听说你没带包裹?”
声音清脆悦耳,调儿拐了几个弯儿,让人怪不舒服。
人家带不带包裹这点屁事都管,不累呀!
“小人出门时......”
这个谎不好扯,干脆让她占嘴巴便宜得了。
“出门时着急了对吧,依我看,你就想白吃白得。平白无故骗我府三十两,好大的胆子!”
哦,等人进了屋,关门算总账?
堂堂县衙夫人,哪有这样的小鸡肚肠?
我还不想来呢,是你们求我的。
胡老爷打圆场:“胡六,你带林燕语下去吧!”
胡六做了错事似的,极为尴尬。“燕语,老爷叫你回!”
我又躬身行礼。
人还没跨出房门,就听胡夫人作妖:“老爷就是心软,这还没进屋就被骗了大笔银子,将来不翻天?胡六也是个老糊涂的老东西。”
“只要对丫头好,一切好说!”接着胡老爷的声音越发小了,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逗得大夫人咯咯娇笑。
我陡然明白,胡管家权力再大也是个打工的,什么事情还是胡老爷这个老板决定,老板娘的威慑力更加不容小觑。
小影见我蔫头蔫脑,关起门小声道:“夫人说你了?我就知道。我见你睡着了,不好打搅,本该事先提醒你的。”
我冲她委屈笑笑,小模样不知多可怜。
小影咬牙道:“我也不瞒你了。你看你穿着打扮同我们做下人的一样,胡府压根没把你当先生看待。”
挑拨离间?
我“哦”了声,不动声色。
小影更加起劲儿:“林先生你太好说话了......先前来的哪个不是提诸多条件?有的甚至把人父母亲接进府里供着呢!可你呢,家里没来一人......我瞧着吧,不好说!”
靠,银子我要少了,少说三百!
我套她话:“那夫人她,好像有意针对我呢!”
“可不是嘛,我们这偏院虽说不受老爷重视,两个下人一直还是有的。先生身边本该有人伺候,哪知我们这院昨儿刚撤个下人,偏去了夫人房里。我越发觉不对劲儿!”
好嘛,一下少了两个,倒把我当粗鄙奴婢使唤了。这个黑心老板娘,当真要把我赶出去的节奏。不对,榨干三十两才作数,亏我想方设法讨好她!
我机警道:“这院里还有哪些个妖,比如老老爷,老太太之类的没事找事之人?”
小影老老实实道:“这府里就属老爷辈分高,没有老老爷,只是隔壁有胡大公子,他不是妖,来的也少。单是身子骨差了,性情......”
小影话没说完,就听芷兰房里噼里啪啦的响声。
“不好,二小姐又发疯了!”
着什么急,动静越大越好,还以为这女先生是个唾手可得的香饽饽。
我拽住小影:“不就是个孩子,让她去闹,等她累了,自然消停。”
“哎呀,林先生,胡管家可能没跟你说清楚,二小姐发起疯来是要人命的!”
我心一凉:“几个意思?”
“你不知道吧,那些个摔碎的瓷碗瓷碟扎破手腕,划破脸,不仅要扣例钱,说不定被打出门呢!前面有个先生比我年纪还大,不就挨了二十板子,给抬回去吗?皮开肉绽,我瞧得浑身冒冷汗......一个大姑娘家被打成这样,活命都难,何况嫁人?啧啧啧......”
啊,剧情反转?
胡六,你这是挖坑设陷阱活活弄死小爷我呀!
我顿时手足无措,打开房门第一个冲了出去。
二小姐的正屋是阳面,暖烘烘地像蒸笼。
踮脚踏过杂七杂八的小东西,我在歪斜在地上的小桌边见第一次到了我的主顾——胡家二小姐。
二小姐闷头把玩手上的小玩意,没抬头。
我见过小孩发疯的,火气冲天,一不留神能跳江。
二小姐发丝整齐,瘦小的身子挨着桌腿,文文静静,无辜地让人同情。
我轻轻喊了声“二小姐”,觉得有些疏离,又道:“芷兰!”
芷兰充耳不闻,完全沉浸在她的小世界里,孤零零的,小小一团。
这孩子,发疯都这样惹人怜爱。
我回身道:“小影,芷兰平日就一人?”
我知道我说了废话。
可是,六七岁的小女孩不该是在父母面前承欢撒娇的时候么?
小影小心地把芷兰扶起,打扫残局。“回林先生,在这小院里,就奴婢陪着。”
这么说,夜里也就一人睡了?我望望屋里,比我家破屋强上百倍,可是冷清地没有温暖。
我俯身捡起一个断线的木偶:“小影,赶明儿我给你画图,你缝个洋娃娃陪芷兰睡觉!”
“什么是洋娃娃?”
我双手比划:“就是大布娃娃,穿花裙子,很好看。”
“奴婢没见过。”
我用余光打量芷兰:“还要缝小猫小狗小熊,把屋子装满,像个小动物园似的。”
芷兰的手顿了顿,依就摆弄。
夜饭是厨房丫头亲自送来,有饭菜和点心。
小小的菜碟中大都是青菜,油花都少。
我寻思,起码的鸡鸭鱼肉还是有的吧,县衙真的就是传说中的“清水衙门”?
芷兰肤色白净,五官秀气,如瓷娃娃一般可爱。若非她孤僻冷漠,怕惊吓了她,我定会抱起,猥琐地亲她几口。
芷兰身边离不得人,我暂且把厨房人留下,叫小影带我吃饭。
我俩一边走一边说话,我问道:“奶妈平日如何称呼二小姐?”
“二小姐小名兰兰,奶妈唤她兰儿。”
走出一截,我停住脚,皱着眉心:“胡府的伙食这么差,倒是没想到!”
“......这个,其实也不是......小姐总归是小姐,大家都照顾着呢!”小影又咬住嘴唇,绞着手指满脸不高兴。
照顾着还这般不堪,可想而知下人的伙食了。好在我饭量小,若一个二十好几的大小伙子,非跟人拼命不可。
随便吃点,我叫小影先回,我去找胡六。
小影给我指了道,我绕过花园来到账房外,就听见胡六同人说话,声音不大,却是激烈。
“......账目复杂而且时间过长,如何查?况且采购均由大夫人亲自过问,我们只有照办。”
听得出一个年纪较大的人在抱怨。
胡六道:“那也得查,每笔款项出入不大,时间一长数目惊人。你这个账房总管以前就没有留意过?”
“有啊,也委婉地问过大夫人,夫人说属正常开支之列。过后我去还悄悄跑了趟了商铺,确定没问题才没言语......六子,你不能墙倒众人推呀,我老尹做事光明磊落,有些你也经过手的。”
胡六道:“谁袖手旁观来,出了这么大的事,谁不急?”
“你也不能装疯卖乖,我问你,今儿你做什么去了,又去张罗二小姐的事,明明是吃力不......”尹先生说着,目光转到我脸上。
胡管家转身见我站在门口,打呵呵:“燕语你来了,你来何事......可曾用夜饭?”
说实在的,我是兴师问罪来的,路上我一再告诫自己,不可动气,吵架不是解决办法,重要的是如何安全滚出胡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