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意化作话语，话语变成力量，力量指引命运。

“综合以上所说，事实上，魔法阵的图形不管是单一或是互相组合，最多都只能到八芒星。但各自只能到八芒星的理由各有不同──”

边用蜡石在石板上画图边说明之时，钟声“锵啷、锵啷”响起。

“啊，已经这个时间了。那么，请各位同学回家想想为什么九芒星以上的魔法阵无法实际运用。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

当我说完后，孩子们喧闹着离开座位，每个孩子都很喜欢学习，但放学的喜悦似乎是另一种层级的东西。

“哥哥──！”

当我拿着湿布擦石板时，有个小女孩从后头抱住我。

绑成双马尾的红发、灿烂笑容，一双闪闪发亮的红色大眼让人有预感，她将来肯定会是个大美人，但她本人一身男孩子的装扮，腰间还挂着一把剑……该怎么说呢，这画面相当熟悉啊。

“有佳，你可以等等吗？”

“我也要帮忙！”

“那就交给你喽。”

我把布交给蹦蹦跳跳的有佳，和她一起擦石板。

“老师，你在干嘛啦！时间差不多了耶！”

擦着石板时，玲非比寻常慌张地跑进来。

“你说什么？不不不，等等，钟声刚刚才响，所以才十点吧？不是十二点才开始吗？”

“还得要换衣服，做很多准备啊！你打算这身打扮出去吗？”

打扮。玲一说我才想到自己身上的装扮，我一直都穿着同一件红色大衣，因为是龙鳞变化而成的衣服，所以不用换也不用洗。只要洗个澡就顺便洗干净了，也不觉得冷或热。

……但是，这确实不适合在今天穿。但我真没想到竟然是玲来提醒我这种事情啊，她也变得有常识多了。

该说“老师可不是白当的”吗？不管怎么说，她也执教鞭三年了。

“好啦，快点快点！”

当我沉浸于感慨中时，玲边推着我，边用她的腰鳍跳着前进。

“慢死了。”

抵达会场后，妮娜果然已经怒气冲天了。

“对不起，我完全忘了还要换衣服。”

“算了，这样应该能让你吓一大跳吧。”

但她立刻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吓一大跳？”

妮娜没回答我，只是把衣服丢给我。就算我问，她也不会回答吧。

“有佳，你知道是什么事情吗？”

“你快点去换衣服！”

我不死心地转头问有佳，但有佳一脸问号，妮娜在旁怒吼，果然还是不行啊。

我只好无奈拿着衣服进更衣室换装，这么说来我好像从没试过，不知道在脱掉大衣时变回龙会怎样，下次来试试看好了。

“有够不合适。”

当我想着这种无聊事情换完衣服后，妮娜抛下一句恶毒的评语。

“少囉嗦，我平常就不穿这种衣服啊，这也没办法吧。”

“老师，非常帅气喔，这次真的相当恭喜你！”

当我反射反驳后，半人狼族少女噗噗无声鼓掌着给我祝福。

“路歌，谢谢你。好久不见了呢。你那边的学校状况如何？”

“嗯！虽然学生人数还不多，但感觉能顺利进行下去。我妹妹有认真念书吗？”

“有啊，莉可和你同样优秀，过个三年，应该也能在我们这边当老师吧。”

我其实也很希望路歌留在这边，但当她说想要在草原上建立半人狼的学校时，我实在没办法拒绝她。

正因为她重视同伴的性情，才能将那个班级统整起来。

“落地，我来了喔～～！”

我沉浸在感伤之时，吵闹的声音响起后，门随之大开。就算不用看脸，会这样叫妮娜的人只有一个。

“为什么把这家伙带来了啊……”

“对不起，她无论如何都要一起来。”

妮娜露出真心厌烦的表情，而紫则一脸认真道歉。

“而且你来干嘛的啊？”

“来吃好料！”

群青毫不掩饰地宣示，看来她没丝毫祝贺的心情，到这种程度反而让人觉得更干脆。

“老师，真的非常恭喜你，对象不是我真是太遗憾了。”

“哈哈哈，你真爱开玩笑。”

紫笑瞇瞇地口出恐怖招呼语，我也笑着打太极，我真的不知道这个人说的话到底有几分认真。

“话说回来，这位……该不会是老师的孩子吧？”

紫看着有佳问我。

不过，她不知道这些事情，会这样想也是理所当然吧。

“不，这是阿萨塔的妹妹……是阿玛塔第二个小孩。来，过来打招呼。”

“我叫剑部有佳，今年四岁！”

有佳高高举起手，精神饱满地自我介绍。她真的越看越像小时候的有记，但阿玛塔小时候也和有记长得一模一样，所以正确来说应该是像爸爸啦。一想到阿玛塔现在壮得跟岩石一样，就让人有点担心起有佳的将来，希望她能长得和姑姑一样。

此时，外头传来什么撞击声。

“对不起，我迟到了！”

“希古，别担心，还没开始。”

大概是如文字所示飞过来的，希古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我没想到飞过来会花这么多时间。”

他边收起用魔法变形的翅膀，边解释着。

“你的意思是我太重了吗？”

“啊，没有，我、我没那个意思。”

下一刻，他在一个笑容满面的蜥蜴人女性面前慌张失措。

呵呵，原本那个叛逆的学生希古，完全变成怕老婆一族啊……

“荷诺奥，好久不见了。应该是从你们结婚典礼之后就没见面了吧。”

“丈夫承蒙关照了。”

荷诺奥用着在蜥蜴人中罕见的优雅动作点头。

她是贝奥鲁的女儿、希古的妻子。赢过族长的人，能和族长的女儿结婚，类似政治联姻吧，但看他们的互动，夫妻感情应该不差。

“但是，四年啊……还花了真久时间呢。对老师来说，这应该算快了吧。”

“不……其实我也想要再早一点。”

那晚，听完艾的留言后，有记的攻势相当惊人。她朝我急追猛攻，甚至让人觉得之前那天真无邪的举止可爱多了……

虽然觉得很丢脸，但我比想象的还轻易失守，几乎可说是秒杀。

“因为阿玛塔迟迟不愿意同意啊。”

“如果不赢过他，就不让你们结婚之类的吗？”

路歌边摀住惊讶大张的嘴边问，我点点头：

“就是啊，很胡来对吧？”

“咦？赢过阿玛塔了吗？”

希古惊讶的则是另一件事情。不只他在学生时代有过无数被阿玛塔摔在地上的回忆，他也亲眼看过贝奥鲁和阿玛塔的那场对决，那是场相当精彩的战斗。

“没错，赢了──有记赢的。”

“什么，为什么是她？”

“其实阿玛塔开出条件的对象是有记不是我啊，说她如果没有足以继承剑部的实力，就不允许她和我结婚，一般来说是反过来吧？”

但要是对我开出这种条件，我也不可能打赢，就算变回龙也打不赢阿玛塔。如果学希古对贝奥鲁所做的，飞出射程之外全力喷火的话还有胜算，但这样一来，阿玛塔也死定了。

聊着这种话题时，钟声响起，十二点了。

“时间到了，大家准备一下吧，你快点去那边。”

“咦？饭呢？”

不理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群青，在妮娜催促下，我们各就各位。会场是个小教堂，但说是教堂，我们也没有什么宗教信仰，从功能上来说，这应该是举办冠婚丧祭仪式的会场。

和第一次婚礼时相同，由妮娜担任神父。

“新娘入场。”

大概因为紧张吧，路歌用着稍嫌僵硬的语气宣布。她的弟妹们边唱着欢喜之歌，边打开两扇大门，有记跟着阿玛盖一起走进来。

她美得让我不禁屏息。

长大后，以前那像个小男孩的女孩真的变得很有女人味。但她的成长仅限于外表，内在没有太大变化。我到今天还是这样想着。

但身穿纯白服装，在花朵和宝石妆点下，缓步走来的她真的好美，让我一瞬间认真以为是哪个国家的公主出现了。

妮娜大概在我背后，窃笑地笑着看我吧。

走到红毯一半的位置时，阿玛盖和我握手，我接过有记的手，走到妮娜面前站定。

“新郎啊，无论是健康、是疾病，是喜悦、是悲伤，都愿意爱他、敬他、安慰他、帮助他，对她付出一切真心吗？”

“我愿意。”

尼娜用庄严……却有点让人觉得敷衍了事的精明语调说完后，我就跟着回答。

不只我们，从这世上第一场结婚典礼后，婚礼仪式一直由妮娜负责，照这样说来，这间教堂信仰的神明，应该就是她了吧。

“你愿意发誓，无论是健康、是疾病，是喜悦、是悲伤，都愿意爱他、敬他、安慰他、帮助他，对他付出一切真心吗？”

“我不愿意。”

看着有记摇头，我差点惊慌大叫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她到了最后一刻突然不想结婚了吗？刚刚妮娜提到的“吓一跳”难不成是指这个？但我转头看妮娜，她也一脸惊吓。到底是怎么了？

“就算我死了，我也发誓会一直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沉默彷彿长达几小时，但实际上只隔了一会儿，有记如此宣示。她确实曾经说过，她要做到艾没做到的事情。

老实说，时至今日，我也不觉得有办法完成长生不老的研究。耗费长时间研究之后，可能有天会完成吧，但那应该不是一两百年就能成真。

现在的我已经能有“这样就好”的想法了，就算我们注定分离，和她一起共度的人生，肯定会留下更有价值的东西给我。我认真如此认为。

但是──就算是无法实现的约定，她的这番宣言，还是让我无比欢喜。

“那么，请你们交换戒指。”

这是新的习惯，有记把捧花交给紫，希古把日绯色金戒递给妮娜，我在从妮娜手中接过。接着执起吾妻之手，把戒指套进去，有记也按照相同顺序，把戒指套进我左手无名指中。

“请新郎亲吻新娘。”

掀开有记的头纱，她红色的双眼直直看着我。

那双眼从孩提时代至今没变，从她出生起，我就一直看着她长大。不，不只有记，连她的父亲、祖母，还有曾祖父。我身边总有这对红色双眼，这五百年来，一直和我共度。

而这在今后，也将继续下去吧，如她的誓言。这时，我的脖子突然被拉扯，柔软触感压上我的唇，让我回过神来。

“你看傻了吗？”

有记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说。

“我宣布，一对新夫妻在此诞生。”

妮娜说完后，现场响起震雷掌声，撒下一大片花瓣，这是紫的魔法吗？抬头一看，天花板布满花朵盛开的荆棘。

“亲爱的。”

有记呼唤我，把我的注意力从花朵上拉回来。我点点头，用公主抱的方法将她打横抱起，在众人的祝福声中走到教堂外。

教堂外，还有无法容纳近教堂内的上百位村民等着。

大人、小孩、年轻人、长者，每一张脸我都认识，大家都是在这个村庄长大，上过我的魔法课的学生。

有记对着他们抛出捧花，捧花飞过群聚的观众上方，甚至飞过教堂屋顶，往天边飞去。

……喂，也太使出全力了吧！

在别人抱着的状态中，真亏她只用腕力就能把捧花这难飞的东西丢那么远啊。但这样一来，任谁也拿不……

才这样想，下一秒出现一个抓住捧花的身影。

大片腰鳍像翅膀般拍打，如遨游水中般翱翔天际的人鱼。

“下一个轮到玲了呢。”

“天晓得。”

有记瞇眼笑着，我则不太相信，不只是以人鱼来说，她年纪还相当轻，更重要的是，我完全没办法想象玲和谁结婚的样子。我原本还想或许会是希古娶走她吧，但希古没两三下就结婚了。

“老师、亲爱的……哥哥。嗯，还是哥哥最顺口。”

有记彷彿确认手感般呼唤我，虽然我觉得都成为夫妻了还那样叫有点奇怪，但老实说，我也觉得这个叫法听起来最顺耳。

“哥哥，我会让你非常、非常幸福喔。”

有记脸颊染成玫瑰色，用着女孩的笑容，说着充满男子气概的事。

这种事──

“你早就让我非常幸福了。”

没出息的我，光说出这句话就耗尽所有力气了。

我讨厌老师。

优柔寡断又窝囊，禁不住他人要求什么都答应还很没出息。我最讨厌这样的老师了。

“也没必要说得这么狠吧。”

我当没听见心中响起的声音，今天也挥舞着剑。

只要这样做，我就能忘记所有事情。

“嗨，阿萨可，你好认真啊。”

但是一听见这个讨厌的声音，我的心就立刻骚动起来。

“没什么。我是剑部一族的人，这是理所当然。”

我不看他的脸，冷淡回应。

“虽然说是剑部，但你也不需要过于逼迫自己喔。”

他很温柔，但我没有回应。

“吶，阿萨可。”

就算我视而不见，老师也丝毫不在意，继续对我说：

“我现在要去见见妻子，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吗？”

不要。

“我知道了。”

明明想着不要，我的嘴巴却擅自回答。

“谢谢你。”

彷彿象是知道我会说出什么答案，老师的笑容真的令人可恨。

接着抵达目的地，那边有两个要好地并排在一起的石头。

站在两个石头之间，老师双手合十，我静静看着他。

因为，那只不过是石头耶。根本没有人在那里。

就算双手合十，就算擦拭，也不会有谁觉得开心。

“不会啊，我就很开心。”

虽然我那样想，但心中响起的这个声音，促使我伸手拿布。

“怎么了吗？”

“没什么。”

我不理一脸疑惑的老师，开始擦拭墓碑。

话虽如此，墓碑根本不需要擦拭，也已经够闪闪发亮了。

因为不管刮风还是下雨，我身边这只闲龙都会来擦墓碑，这也是当然。

“阿萨可，谢谢你。”

“没什么。”

总觉得莫名恼火，我便仔细地擦拭墓碑。老师只是看着我露出柔柔苦笑，接着在我身边开始擦拭艾姊姊的墓碑。

“老师。”

“嗯？”

明明不想开口说话，声音似乎又自己跑出来了。虽然音量很小，但听力敏锐的龙没有错过，回声附和我。

“这样真的好吗，最后还是死掉了啊。”

“嗯～～应该不太好吧。”

我无可奈何问出一个问题后，老师露出了象是苦恼，象是微笑的复杂表情。

“确实是很悲伤……但是，我不后悔。”

“这样啊。”

一副毫无兴趣回答后，我叹了一口气。不知是因为觉得傻眼，还是觉得生气……或者是有其他原因，连我自己也不了解。

“而且，我总觉得……有种她现在也在身边的感觉。”

“你相信那种约定吗？”

我忍不住说出口，老师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

“你知道？”

“我有听过。”

“这样啊，毕竟阿萨可跟有记感情很好嘛。”

我点点头。有记姑姑其实算是我的姑婆，因为她是祖父阿玛塔的妹妹。她在我小时候常常陪我一起玩，我最喜欢有记姑姑说给我听的故事了。

像母亲一样，非常可靠的稳重精灵。

像姊姊一样，虽然温柔但生气起来很恐怖的半人狼。

像弟弟一样调皮的蜥蜴人，还有像妹妹一样活力十足的人鱼。

以及和最喜欢的龙哥哥一起共度的，爱与青春的故事。

姑姑很会说故事，每次都会让我产生亲身体验的临场感。

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我甚至能感受到颜色、声音、气味和味道。

“我全都听说过。包括老师没出息又很拙的事情在内，全部都听过。”

“哈哈，那还真恐怖呢。”

大概以为我说出口的话是比喻吧，老师笑了。但这不是开玩笑。

我的脑袋里，有着有记姑姑完整的记忆。包含她不曾对我说过的所有记忆。这肯定是她留下的最后一个魔法。

──所以。

每次看见老师的笑容时胸口紧痛的感觉，每次老师一对我说话时无比兴奋的情绪，这肯定全都是有记姑姑的情绪。

因为我最讨厌老师了。我如此努力说服自己。

“姑姑真的好喜欢老师。”

“嗯，我知道喔。”

看见老师理所当然点头，又让我的胸口一阵刺痛。我肯定无法忍受，因为我没有她那等觉悟。

但我当然知道，她一开始也没有那种觉悟，甚至试图避开、远离──即使如此，还是没办法阻止自己喜欢的心情。

我肯定也会有我自己的故事吧。

那可能会和她的道路交错，也可能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

但我现在希望自己是最讨厌老师的自己。

尽管心中也知道，这或许只是无谓的挣扎。

“对不起。”

小小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响起，那只是我创造出来的幻影而已。

因为姑姑五年前就死掉了。

“谢谢你。”

那只是我认为“她应该会这样说吧”的想象。

……但是，我肯定会说下去吧。

肯定会对自己的孩子、孙子、姪子、姪女说吧。

而他们也会继续传承下去。

因为，那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约定。

约好了要一直陪伴在身边。

那是努力活过短暂一生的少女的故事。

在我心中保有的记忆。

那是剑部有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