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男孩仍然一动不动地杵在洞口。“如果他们说我坏话,或是打我……我就还手。我不像你,胆小鬼。”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将这个晚上永远地烙在了他的记忆中。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低下头跟母亲保证听话,而是握紧了小拳头,狠狠地瞪眼。
沉默在母子之间拉锯。他本以为会挨一耳光——无力的耳光,会微微疼上个把钟头,又或者是长久的啜泣。母亲经常哭。总在夜里她以为他睡着之后,独自静静流泪,很久很久。
但这一回,她的眼睛里有些新的东西。像是恐惧。
“你真是你爹亲生的。”母亲的声音平静又克制——似乎更糟。“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我。他犯的罪,一直在提醒我。而现在,他的话,他的恨,就甩在我脸上。”
男孩盯着她,又畏又怒地问:“所以你就讨厌我?”
她犹豫了——这已然胜过任何回答。哪怕过了很多年——母亲嶙峋的骨架在渐冷的柴堆上只剩下尘烬之后,又过了很多年,他也没有忘记这一刻她的犹豫。
***
他在十三岁时遇到了茨瓦娜。她与二三十人一起来到了瑞格恩村。这些人来自一个游牧部落,在荒野中的生活让他们的人口逐年递减,他们是最后的幸存者。不像其他前来掠夺的不速之客,他们给这座兴旺的渔村带来了新的血液、技能和武器,便安顿了下来。
那天,基根在落日的余晖中遇到了她。他当时正在南边的山里采石楠和药草——剥去带刺的茎秆,再装进鹿皮口袋里。这项工作得慢慢来才能做好,而基根性子毛躁,手上被扎了不下百回。
他一抬头,就看见了她。
他停下手里的活,站起来,拍掉酸痛的手上的尘土。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的好奇和惊讶看起来十足像是猜忌,不然他的长相其实挺周正的。他母亲就曾说过:“你本来就挺俊,只要你别再用那种眼神看待一切,就好像你有多大的仇要报似的。”
“你是谁?”他问。
听他一问,她就畏缩了——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听起来很粗鲁。
“我意思是,你是新来的,这我知道。你叫什么?你在这儿干什么呢?迷路了吗?”
一连串的问题像飞石一般,劈头盖脸地砸向女孩。她比他大一些,但最多不过一岁出头。身段苗条,眼睛很大,整个人埋在厚重的皮草里。她说话时一直瞪着他,声音像老鼠一样。
“你是医师的儿子?”
他咧嘴大笑,却没有高兴的意思。他知道村子里的人在背后都是怎么说他的,于是他数年以来头一回感觉心痛。眼前这女孩初来乍到,也肯定听说过上百件跟他有关的坏事。
“我叫基根,”他说着吞了口唾沫,想缓和一下语气。“对,我是医师的儿子,”他加了一下点头,“你是谁?”
“我叫茨瓦娜。你可以和我走吗?我爸爸病了。”
基根的心沉了下去。他发觉自己的音调又放低了一些,仿佛正在安抚一头受伤的野兽。
“我不是医师。我妈才是。”承认这话简直像是拔了他的一颗牙。“我只是给她帮忙而已。”
“她在去村子的路上,”女孩说,“她叫我来找你。你这儿有她要的草药。”
基根背好口袋,骂了一句。他踩过黑色的泥土和碎石,轻手轻脚地走向她。“我这就跟你走。你爸爸是谁?他怎么了?”
“他是制帆匠。”茨瓦娜一边带路一边回答,“他吃不下东西,也喝不了水。他肚子疼。”
“我妈妈会有办法的。”基根信心满满地说着,跟她穿过山径朝山下的村子走去。每当女孩回头看他一眼,他就觉得心里好像被捅了一下。他很好奇村子里的其他小孩会和她说些什么。
他没有好奇太久。她不带偏见地柔声说起来。
“老瑞格恩说你是个强盗的孩子。强盗的杂种。”
太阳西垂,幽影渐渐攫住了两人。基根毫无感情地回答:“老瑞格恩说得对。”
“所以你真的很倒霉吗?像传说里说的那样?”
“那要看你信的是哪个传说了……”基根觉得这个回答足够巧妙,可她很快就把这个问题抛了回来。
“那你呢,你信哪个?”她偏过头望着他问。在暮色中,他与她四目相交,而她温柔的凝视却有如一把利斧劈进他的腹腔。
我一个也不信,他想。那些都是害怕真正魔法的蠢人们心底的恐惧。
“我也不知道。”他说。
她没接茬儿。不过倒是又蹦出来一个问题。
“既然你妈妈是个医师,你为什么不是?”
因为我不会用魔法——他差点儿就叫起来,但是他想到了更好的说法。“因为我想当个战士。”
茨瓦娜轻巧地踏过起霜的石块。“可这里又没有战士。只有猎人。”
“那,我就想当战士。”
“人们更需要的是医师,不是战士呀。”她指出。
“哦?”基根往矮树丛里啐了一口。“那为什么萨满交不到朋友?”
他知道为什么,早听过无数次了。“人们害怕我。”母亲常说。
但是茨瓦娜的回答不一样。
“如果你救了我爸爸,我就和你交朋友。”
***
他在十六岁时打折了伊拉奇的下巴。十六岁,他已经有了成年人的骨架和肌肉。十六岁,他已经早已熟知该怎样用拳头来说服别人。他母亲早就一再地警告过他,而现在茨瓦娜也是。
“基根,你这脾气……”她会用上和他母亲一模一样的腔调。
在他十六岁那年,冬至节的庆典空前盛大,加上遥远的西南边的瓦拉尔山谷过来了一支商队还带着三位乐师,庆典的热烈程度更是非同凡响。人们在海岸边起誓,永恒相爱的诺言更是不管不顾地满天乱飞。年轻的战士们在火中起舞,想要吸引在旁围观的未婚少女。有人心碎,有人心安;有人结怨,有人解仇。各种理由都可能打起架来,要么是婚事,要么是钱财,要么是荣誉。毫无节制的痛饮让狂欢的气氛高涨难平。
等到苍白的冬日晨光披洒下来时,宿醉渐醒的人们看到永不融化的皑皑白雪,许多人才会开始后悔。
可是基根和伊拉奇打的那一架却不一般。
基根从火堆里跳完舞出来,满身大汗地在海边寻觅茨瓦娜的身影。她看到他的表演了吗?她看到村子里其他的年轻人一个个气喘吁吁,全都跟不上他狂野的脚步吗?
他母亲披着海豹皮的斗篷,像一个瘦长的鬼影。她头发蓬乱,没洗的发辫里编着饰品和骨制的护身符,耷拉在脸颊旁。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冬至节是一年中为数不多的夜晚,母子二人可以在村子里出现,所以母亲便和他一起来了。
“茨瓦娜在哪里?”他问。
“基根,”她抓紧了他的手腕,“你冷静一下。”
火焰的热度与皮肤上的汗水全都不见了。他感到血液冻结,骨头有如冰凌。
“茨瓦娜在哪里?”他又问了一遍,已经是低吼了。
母亲开始跟他解释,可他根本不需要。他似乎早就明白。也许就是在他即将发怒那一瞬间的直觉。又或许是——正像那位法师后来所说的——他沉睡的魔法天赋所焕发的一丝灵光。
无论是什么,他一把推开了母亲。他走进海里,许多年轻男女和家人们正站在水中,戴着冬季花朵编织的花环,对彼此发誓将会永远忠诚,永远相爱,至死不渝。
他走近时,周围的人开始窃窃私语。他没搭理。他挤过人群时,他们开始阻拦他。他同样没有理睬。
他还不算太迟。这才是关键。还有时间。
“茨瓦娜!”
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然而他眼中只有她的眼神。等她看清了他脸上的表情时,眼里的欣喜便熄灭了。白色的冬季花冠与她的黑发格格不入。他想一把扯下来。
她身边的年轻男子戒备地站到她身前,但她支开了他,自己面对基根。
“基根,别这样。是我父亲安排的。如果我不愿意,我可以拒绝。请不要这样。不合适。”
“但你是我的。”
他抓住了她的手。她反应不及,没有抽开——也可能是她知道这么做就会激怒他。
“我不是你的,”她柔声说。两人站在人群中心,仿佛他们两个才是要在神灵见证下结合的人。“我不是任何人的。但我接受了茂威尔的婚誓。”
如果只是这样的情景,基根完全能应付得了。尴尬对他来说不值一提——一个大半辈子都在羞辱中度过的人,少年人那易逝的羞耻心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可以一走了之,甚至——强行违背自己的愿望和祈求——留在人群中,在众人的欢笑、庆贺和祝福中强装洒脱。
为了她,他做得到。虽然并不容易,但他愿意。只因为是茨瓦娜。
他正要放开她的手,准备挤出一个笑容,再深吸一口气向她道歉。可这时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他肩上。
“放开她,小子。”
瑞格恩老头嘶哑的年迈声音划破了沉默。这个人建立了这片村落,而他似乎在世界还年轻时便已经苍老。他至少有七十岁,可能快八十了。可拍他的人并不是瑞格恩自己,他只是示意了一下围着基根的人们。
“滚出去,强盗的杂种。趁你还没有给我们带来更大的厄运。”
那只手用力拉他,可基根纹丝不动。他不是孩子了。现在的他有着成年人的力气。
“别碰我。”他咬牙说道。他脸上的表情吓得茨瓦娜退到一旁。更多人上来拉他。他踉踉跄跄地被拖开了。
然后,就像从前那样,他的本能被唤醒了。他转过身,大声咆哮,挥拳砸向离他最近的男人。
茨瓦娜的父亲像没了骨头的似地倒下去。他的下巴被打碎了。
基根离去了。有人哭叫,有人咒骂,但没人想要拦住他,或者追上他。他们不免有一丝快意——他果然会带来厄运。
他在回家的路上一直绷紧眼角,不让泪水流下来。指关节一直在抽搐,传来的疼痛让他感到了些许安慰——尽管他并不想要什么安慰。
***
他在十九岁时垒起柴堆火化了母亲。次日早晨,他走上俯瞰着瑞格恩村的山坡,沿路洒下她的骨灰。他知道,即使母亲为这个村子做了那么多,他还是要独自承受很多东西。虽然他们都很怕她,但他们却又对她予取予求。
他将母亲的遗灰扬进苦涩的风中,同时向海豹修女祈祷。唯一与他作伴的只有满心的思绪。
他猜他们应该都在村子里,他们会怎样看待母亲去世呢。他们应该只会关心自己,会担心村子里没有了医师。他们反正也不指望她儿子能接手。他的强盗父亲当年往一个法师的血统中注进了厄运,他便再没法继承母亲的能力。
此刻,那些人应该在假装惋惜,扮出一副慈悲样。说上几句迟来的好话,不过是他们为了自我安慰,安慰自己不必内疚于她一生中受到的非难。更有可能的是,他们说不定在暗地里庆幸自己生活中的阴影终于消散了。
迷信的牲畜,全都是。
村子里只来了三个人,但都没有赶上和他母亲告别。等到他独自进行的葬礼结束,茨瓦娜才走近前来——但她的儿子,生着与茨瓦娜一样的黑发,却不愿靠近基根。小男孩将近三岁,缩在不远处的父亲身旁。
“这小孩儿怕我。”基根淡然地说。
茨瓦娜犹豫了一下,和母亲当年如出一辙。于是基根也就明白了。“他听过一些故事。”她承认道。
“我猜就是。”他努力保持语调平和。“你有什么事吗?”
她吻了一下他的面颊。“我很遗憾,基根。你母亲有一颗善良的心。”
善良?他很难把这个词和自己母亲联系起来,不过现在不适合争论这个。“是,”他说,“她是善良。可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我们俩以前那么熟,我看得出来你有话没说。”
她脸上没有一丝笑意。“老瑞格恩……打算叫你离开。”
基根挠了挠脸。他今天无比疲倦,什么都感觉不到,更别提惊讶了。他也不用问瑞格恩为什么要这样。这个小村的边缘仍然徘徊着一个阴影。最后一个终会散去的阴影。
“所以只要他妈一死,这个让人倒霉的孩子就不能待下去了。”他朝洒灰的地上吐了口痰,“因为起码他妈是有用的,对吧?她才是会魔法的人。”
“对不起,基根。”
有那么一刻,站在山坡上的两人仿佛回到了数年前。他心里的烈火如同被慢慢抽去了薪柴,只因为她在身边。他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努力压抑着向她伸手的冲动。
“你该走了。”他低声咕哝着,向茂威尔和小男孩点头。“你的家人在等你。”
“你要去哪儿呢?”她把身上的皮草裹得更紧了一些。“你打算做什么?”
母亲说过的话隔着岁月回荡而来。“森林会被冰雪覆盖,一直到世界的尽头。我们会死在外面……”
“我会找到我的父亲。”
她神色不安地看着他。从她眼里,基根能看到疑虑,更糟糕的还有害怕——她怕他是认真的。
“基根,你说真的吗。你根本不知道你父亲是什么人,你也不知道他们来自什么地方,更不知道……反正什么也不知道。你怎么可能找到他?”
“起码我得试试。”
基根按捺住吐唾沫的冲动。哪怕是不切实际的目标,听起来也好过“茨瓦娜,我也不知道我该干什么。也许一个人死在冰原上好了。”
虽然这几年来两人基本没说过话,但她现在开始深吸气,想要和他争上几句。可基根摇摇头,止住了她的话头。“我走之前会来探望你。到时候再说吧。明天我会下山去村子里弄点补给,出远门需要的。”
茨瓦娜又一次犹豫起来,他明白了。仿佛有先祖之灵在风中向他低语相告。
“老瑞格恩不允许吧。”他叹气道。语气既不是在问,更不是在猜。“我不能去村里。走之前想买些东西都不行。”
她往他怀里塞了个小口袋,所以他说对了。他能想到里面有什么:干粮,还有一些微薄的供给品——这对年轻的夫妻实在也匀不出太多东西。他心里猛然涌起一阵他很不习惯的感恩,让他全身颤栗并且差点儿——就差一点儿——接受了这份馈赠。
可他把口袋还给了她。
“我能应付。”他安慰她。“不用担心。我能应付。”
***
当天晚上,他一个人走进了瑞格恩村。
他的背包里装了足够一周的补给,手里提着一根象牙矛,发辫上扎着母亲留下的骨饰。他看起来和母亲一样是个云游的萨满,虽然他有着战士的块头,脚步又像猎人般轻捷。
离日出还有三个小时,此时正是最深沉的静夜。基根格外小心地蹑足经过一间间小屋。在他不长的苦难人生里,这些小屋曾经把他和他母亲拒之门外。他没有什么恨意,至少现在没有——从前的愤恨已经化作余烬,只微微烧着。要说他还有什么感觉,那就是一种深刻又累人的遗憾。这些头脑简单的人,甘愿被自己的偏见奴役。
但是,他只想把仇恨发泄在一个人身上。
老瑞格恩的长屋显赫地坐落于小村正中心。基根藏在低垂的月光投下的阴影里慢慢靠近长屋,避开了守夜人的目光。守夜很枯燥,所以他们能多偷懒就多偷懒。毕竟,贫瘠的苔原、荒芜的大海又有什么好守的呢?瑞格恩村已经很久没来过强盗了。
基根潜进了长屋。
***
老瑞格恩醒来时发现,床脚蹲着一个黑影。黑影有一双苍白的眼睛,里面反射着月亮的银光。黑影手中握着一把象牙匕首,是几天前刚刚死掉的女巫克蕾西亚·诺和曾经的仪式用具。据说,这把匕首是用来进行血祭用的。
黑影笑了一下,语气低沉阴郁地细语起来。
“老头子,你只要乱叫一声,就死定了。”
屋子里一片迷蒙,光线极弱。瑞格恩看起来足有一百岁。他嗅到一股灯油的刺鼻气味,还有来人汗水里的动物气息。他无助地点了点头。
黑影倾身上前,从黑暗中现出了强盗杂种基根的脸,挂着冷酷的笑意。
“老头子,我要跟你说一些事。你给我好好听着,这样能活得长一些。”
匕首是用居瓦斯克野猪牙做的,在昏暗中一闪。基根把刀尖抵在老头皮肤松垂的喉头。
“明白了就点头。”
瑞格恩识相地没吭声,点了点头。
“很好。”基根的刀子没动。他眼里满溢着恨意,愤怒几乎让他牙关打颤。他已经和一头野兽相去不远,只靠残存的点滴人性约束着。
瑞格恩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没有说话。他也在打颤,不过完全是别的原因。
“你害死了我母亲。”基根低吼起来。“不是因为病痛。是你。是你,没日没夜的猜忌怀疑忘恩负义。你把她逼到到冰冷的洞穴里。你凭着自己愚蠢的迷信将她流放。是你害死了她。”
刀子移到了老人的脸颊上,随时准备切下一块肉来。
“现在你打算害死我了。”基根轻声说。“你拿我的身世来羞辱我,诅咒我会带来厄运。这还不够。你把一个孩子踢出了你的宝贝村子,一而再再而三,除了教会我仇恨之外什么也没有。这还不够。现在,我母亲的骨灰还没凉透,你就想把我赶进荒原,死在外头。”
随后匕首就移开了。
基根从床边溜开,退到屋子边缘。他从卧室台子上拾起了一盏带罩子的灯笼,微微照亮了他的身形。他的微笑变得更加残忍。
“我就是为了说这些。我走之后,你好好想想我的话。你给我好好想想,你是怎样把一个男孩和他妈妈扔到冰天雪地里,让他长大成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