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扎着发髻,衣不蔽体却很干净的孩子有着一个很大气的名字,赵有竹。
据他自己所说,这个名字是邓城里一个很有名气却不恃才傲物的老学究给他取的,取自胸有成竹这个成语,他很喜欢。
这是一个很认同流民不如乞丐,只信奉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有趣孩子。
林恒是这样认为的,瘸子老周深以为然。
至于丁牧童,他不知道什么是乞丐,什么是流民,但他同样觉得自己眼前这个年长了自己两岁的孩子真是挺有趣的。
他觉得这个世界有的时候确实挺美好的,只不过有的时候却又是那么让人绝望,他小小的心中装下了太多,瘦削的身躯也经历过生死,只是眼前这个叫赵有竹的孩子他有些看不懂,很不理解的那种。
村子里的人暂时在破庙里住了下来,所以丁牧童成为了赵有竹的邻居。
赵有竹,这个扎着发髻的孩子对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丁牧童总是一副小大人的姿态,有的时候更是以哥哥自居。
也许是因为林恒的和善得到了赵有竹的认可,在赵有竹的带领下,村子里的人找到了一块没有主人的地瓜地,有了这些地瓜,几天内,他们算的上是不用为吃的发愁了。
只是,丁牧童觉得这个邻居挺奇怪的,每天早出晚归,除了带他们找地瓜的那一阵子,其他时间里很少能够见到他的身影。
不过,让丁牧童记忆深刻的是每次回来,赵有竹总是能够带回来一些吃的。有时候甚至会有大鱼大肉,有的时候则是一些丁牧童没有见过却很好吃的东西,其中有一种叫做糖葫芦的东西真是太美味了,那种感觉,甜到了丁牧童的心里面。
夜色幽深,村子里的人横七竖八的睡倒在破庙里,呼噜声震天。
丁牧童却始终没有睡着,他躺在用茅草垫着的地面上,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的对面,在那里躺着一个让他很不理解的人。
赵有竹有起床夜尿的习惯,丁牧童一直忍着倦意盯着他就是想要找准这样一个机会,他要问问赵有竹早出晚归到底是做了什么,要是合适的话,他很想告诉赵有竹他想和他一起去。
终于,赵有竹睡眼惺忪的爬了起来,他摇摇晃晃的出了破庙,嘴里还哼着很奇怪的调子。
等赵有竹走出去,丁牧童一个翻滚就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蹑手蹑脚的出了破庙,紧紧的跟着赵有竹。
“谁?”一个人在破庙中住了这么久,赵有竹的警惕性还是很高的。
尽管丁牧童尽可能的压低了自己走路的声音,还是被赵有竹发现了。
本来跟着赵有竹出来就是为了弄清楚他早出晚归到底做了什么,因此,被发现以后丁牧童就大大方方的走了出来。
他稍显憨厚的抓了抓自己的脑袋,“是我。”
“丁小弟?你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觉?难道也是起来夜尿?”赵有竹转身疑惑的看着丁牧童,显得分外不解。
这让丁牧童有些尴尬,不过毕竟是经历过生死的人,虽然年龄不大,心智却相当的成熟。
他只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就单刀直入的开口道,“有竹,我是有意跟着你出来的,我有个问题憋在心里很久了,跟着你出来就是想问问你,你每天早出晚归到底是干什么去了?而且,每天回来都能带好多吃食。”
听到这样一个问题,梳着发髻的赵有竹很快就露出了自己的招牌动作,他一副看白痴的表情看着丁牧童,“这还要大半夜的出来问我?”
丁牧童颇为汗颜的低下了头,不过很快,他的头就又抬了起来,“我真的不知道。”
“服了你啦!”赵有竹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这个动作显得有些深谙世故。
“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我是一个乞丐,只是,老周的如意算盘似乎打错了,他低估了眼前这名高大山贼头领的身手。
几乎是老周动手的同时,他面前的钱如意也动了。只是一个横移,老周的进攻就落到了空出,反倒是被钱如意伸出双手,扣住了喉咙。
钱如意当初虽是市井无赖,但是为了生存下去,他可没有少磨练自己的身手。后来上了鸡鸣山,侥幸救了一名江湖高手,他更是频频向那人请教。
因为失忆加上报恩,那人倒是也没有藏私,可以说是倾囊相授,只不过钱如意早就过了习武的年龄,而且根骨奇差,虽然练了差不多十年,却也未能练成一名高手。
不过,他的身手的确提高了不少,也能算得上是登堂入室,有了九品的武道修为。
单论江湖人的话,九品武道修为那是垫底的家伙,江湖上称这种人为下三流,算不上什么光彩。
只是,钱如意此时面对的人可不是江湖中的武夫,而是一名只懂得搏命的普通老卒,两相比较,老周自然是不堪一击。
擒敌不成反被制,老周近乎绝望。
他古井不波的双眼终于露出了其他神色。他拼命扭头看向自己身后站着的六十多名村民,双眼中是挥之不去的惭愧。
他这一生,虽然可以说是碌碌无为,但也有让他自己自豪的地方,他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然而,现在他说过的话却做不到了,他不能带着自己身后的这群人去中原了,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
惨然,慌张,惶恐,绝望。
老周被擒,他身后的一众村民更是看不到一丁点的生机,倒是林恒眼中露出了不甘的神色,他引以为傲的冷静在这种情况下似乎没有什么用了。
“放开他!”
压抑的氛围中突然传出了一声轻而坚定的话语,所有人都循声望去,想要看看这个时候谁还有胆子出声救人。
在如此多人的注视中,丁牧童再次开口,“放了他!”
他迈步向着钱如意走去,稚嫩的面孔上看不出一点表情,他的眼中露出了一种只有饿狼才有的的狂暴之色。
钱如意一时间竟然被丁牧童给吓了一跳,当他意识到眼前说话的人只是一个半大孩子的时候,他突然有些自嘲,这胆子真是越活越小了。
“你说什么?”钱如意哂然一笑,盯着丁牧童的双眼中精芒四射。
“放了他!”
依旧是三个字,轻而有力,让人听了会生出一种照做的冲动。
只是,钱如意出道可不是一天两天,怎么会被眼前的孩子给吓到?他颇觉有趣的望着眼前的孩子,语气玩味,“我要是说不呢?”
丁牧童没有说话,他左手中的木剑缓缓举起,右手同时握住了木剑的剑柄,神色执拗而认真。
小小的身影让人看上去很有些可笑,只是,此时没有人会笑。
眼前的这个孩子做出这样的动作,说着这样的话,在一群成年人未能做出自己该做事情的时候,义无反顾的站了出来,这份担当简直让人惊叹。
看着丁牧童,林恒突然就有些惭愧,他扭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那群村民,所有人都低下了自己的头颅,原本该有的恐惧在这个时候散去了不少。
钱如意还真就出人意料的放下了老周。
“啪啪啪!”
他双手一阵轻拍,对老周不管不顾,只是走向了丁牧童,像是看到了什么奇珍异宝,“好小子,你是这十年来唯一一个敢在鸡鸣山中这样和我说话的人,真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丁牧童对自己面前的钱如意视而不见,他只是快步跑向瘸子老周,“周爷爷,您没事吧!”
老周看着这因为自己的坚持才得救了的小家伙,心中真是有着说不出的感动。在整个村子所有人都被吓得说不出话的时候,只有他为了自己能够向凶悍的山贼举起自己那没有一点攻击力的武器,只有他敢毫不考虑后果的的就让山贼放了他。
瘸子老周,老泪纵横。
钱如意被晾在了一边,却并没有为此动怒。他毫不生气的走向老周和丁牧童,由衷的竖起了自己的大拇指,“老伯,你不错,你孙子也不错,真是虎爷无犬孙!”
老周脸上遍布的皱纹像是春风化雪一般化了开来,眼中浑浊的泪水始终没有落下,他很欣慰。
倒是丁牧童对钱如意颇有敌意,钱如意一靠近老周,丁牧童就像是一只被激怒了的刺猬,刹那间变得攻击力十足。
钱如意见状爽快一笑,他还是将自己想说的话说了出来,“老伯,你动手的速度也太快了一点吧,我刚想说让你们随我上山,到在下的寨子里休整一下再行出发前往中原,你就动起了手。这还真是个误会,您看看您这孙子,剑拔弩张的,算怎么一回事?”
老周闻言疑惑的望向钱如意,有些不明所以。
钱如意哈哈一下,恍然大悟。
“忘记了你们是从边州逃难来到中原的了,老伯,我钱如意虽然是这鸡鸣山中的山贼,但却从不欺压平民百姓,反倒是不时用自己劫下的钱财救济贫苦,因此在东西来往之人中尚有薄名。只是你们从边州而来,自是没有听说过在下,这才出现了这个误会,让你们受到了惊吓,我真是深感歉然。”
钱如意占尽了优势还将姿态放低到了这种地步,自然是不可能欺骗他们的,再说了,他们这一群人,还真找不出什么东西让人家如此惦记。
所以,林恒一群人很快就完全放松了下来,更是在钱如意的邀请下,一起向鸡鸣寨走去,想到鸡鸣寨略作调整,然后一鼓作气进入西凉州。
鸡鸣寨说是山寨,其实不然,十年的发展,鸡鸣寨早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现在的鸡鸣寨很像是江湖中的门派,只不过尚未脱掉山贼的外衣。
所以,鸡鸣寨的总部并不是一个寨子,而是一栋古色古香的庄园,倚靠着天堑鸡鸣山第九峰建造的一栋巨大庄园。
随着钱如意一路上山,林恒他们完全就像是一群土包子,看到什么都会惊叹连连。
就连对钱如意不太友善的丁牧童都数次惊叹出声,稚嫩的面孔上不知不觉的挂上了微笑。
他是西凉山某口井中走出来的青蛙,如今终于真正的看到了井外的世界,第一次接触到了他心中向往已久的江湖。这个江湖,在他看来,真好!
也许是鸡鸣山上的一切对林恒一群人来说都太新奇,不知不觉中他们就走到了鸡鸣寨外,看到了钱如意所说的鸡鸣寨。那是一栋建在鸡鸣山第九峰半山腰上的建筑。虽然谈不上金碧辉煌,却也能让人看出一番雄伟气象。
在边州,林恒他们未曾看到过这样的建筑。在桃源村,丁牧童自然也是未曾见过的。
丁牧童愣愣出神,他想他终于看到了大胡子许诸所说的江湖了,只是这个江湖没有刀光剑影,没有血雨腥风,没有阴谋算计,没有恩怨情仇,这个江湖有侠气,有义气!
“哥哥,你能帮我捡一下我的球吗?”丁牧童还在发呆,他没有看到那个向自己走过来的小女孩,就连小女孩脆生生的话语都未曾听见。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被无视了,小女孩显得有些委屈,她一声娇哼,别过头去,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然后,就有另外一道不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了小女孩的面前,那是一个看上去体格和面孔完全不符的身影,他双手叉腰,有些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丁牧童。
“小子,胭脂说的话你没有听见吗?”
丁牧童闻声终于回过神来,他抬头望向自己面前站着的这个壮硕孩子有些疑惑,“什么?”
“胭脂让你帮她捡球!”那壮硕孩子伸手指了指丁牧童脚下。
“喔!”丁牧童轻轻应了一声,却完全没有要捡球的意思,他抬头望着自己面前雄伟的鸡鸣寨,心中生出了无限向往。
壮硕孩子似乎意识到自己也被无视了,本就暴脾气的他顿时气急,道理说不通,就用拳头,这就是他的处事方式。
面生劲风,丁牧童自小在山上练就的灵巧身手起到了作用,他微微偏头躲过了这很重的一拳,心下也生出了一股怒气。
一声冷哼,丁牧童就扑了上去,虽然他身体略显瘦削,但是长时间坚持扎马打拳还是极有作用的,一扑之力,就是那壮硕孩子也未能承受下来,被扑倒在了地上。
站在壮硕孩童身边的小女孩看到两人扑倒在地,纠缠在一起,顿时欢快的拍起了小手,在一旁看起了热闹。
这边闹出的动静,很快就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原本正在交谈的钱如意和老周也将视线望了过去,见到这样的场景,两人颇感有趣的相视一笑。
你知道什么是乞丐吗?”
“不知道。”丁牧童很实诚的回答。
赵有竹闻言这下真是彻底没了脾气,“好吧,现在我先和你讲一讲什么是乞丐。乞丐就是以乞讨为生的一类人的称呼,所谓的乞讨,就是指向别人求讨食物、钱财等东西。现在的人将我们乞丐与马医、酒保、佣作及人贩子之流相提并论,可以说乞丐是这个不让人活命的世道里最低贱的一种东西。”
“东西?”
“是的,东西。虽然我们和他们同样都是人,可在他们眼里却根本就不把我们当人,在他们眼中,他们高高在上,而我们就是低贱的东西。”
“喔。”
“怎么?听我这样一说,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是一个低贱的东西了?呵呵……”赵有竹依旧是笑脸灿然,他以最平淡的语气说着那样一句话,瘦弱的身躯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悲凉。
可是丁牧童却从中听出了一种浓浓的自嘲,些许的黯然,强烈的不甘。那是一种对命运的嘲弄,对命运的黯然,对命运的不甘。
生来,我们都是芸芸众生,凭什么他们高高在上,而我们就是最低贱的东西?
面对赵有竹的误会,丁牧童没有做出丁点的辩解,他只是迈了一小步,离赵有竹越发的近了。
丁牧童伸出手拍了拍赵有竹的肩膀,不太用力却很坚定,他昂着头看着他,就那样看着,“明天可以带上我吗?”
赵有竹闻言的刹那,泪水就那样止不住的溢出了眼眶,他天性乐观,连自己是乞丐都能拿来嘲弄,十二年来除了落地的时候,其他时间从来没有掉过一滴眼泪,而现在,他终于忍不住了。
他同样伸出自己的手,很用力的握住了丁牧童的肩膀,“丁小弟,不管你认不认我这个大哥,从今以后,我赵有竹就是你丁牧童的哥哥,一辈子的兄弟。”
曙光驱除了阴冷的夜色,东方天空刚刚出现一丝鱼肚白,赵有竹就吵醒了正在熟睡中的丁牧童。
两人轻手轻脚的离开了破庙,向着邓城走去。
在邓城城外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泥潭,泥潭中是很粘稠的稀泥。
而此时,赵有竹正蹲在泥潭边上,一个劲的往自己脸上抹着泥巴。原本还算干净的面孔很快就被泥巴糊满,一眼看过去已经认不出眼前的这个人是谁了。
“有竹,你这是干嘛?为什么要把自己弄这么脏呢?”在一边看着的丁牧童很不理解。
赵有竹没有解释什么,他忙着把泥巴往自己身上抹,等到抹完,他才起身对丁牧童开口,“丁小弟,愣着干什么,还不和我一样,把自己弄得脏一点。”
丁牧童闻言有些不情愿的蹲了下来,他实在是不明白,干干净净的有什么不好,非得把自己弄脏?
只是,赵有竹的话他哪怕不情愿,还是照做了。
很快,两个不大的孩子就变成了半个泥人,看上去要多脏有多脏。照他们这样,走到人多的地方,一定是众人避之不及的对象。
倒是看着丁牧童这般形象的赵有竹啧啧有声的点了点头,“不错不错,这才像个样子。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现在我们进城吧!”
“有竹,进城可是要钱的,听周爷爷说进城每人要交一钱银子,我没有钱,一文都没有!”
“走啦,还犹豫什么,我说进城自然就能进城。”赵有竹一拉丁牧童,就向着邓城城门口走去,不知道何时,他的手中已经出现了两吊铜钱,每一吊一百文,正好两钱银子。
有钱好进城。
虽然他们的形象有些让人避之不及,可交了钱,自然是能够进城的。他们在城外不少流民的瞩目中,昂首挺胸的走进了邓城中。
看着城外那些流民渴望的眼神,丁牧童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他只是很平常的想着,之前林恒他们看着别人进城,大抵也是这种渴慕的心思吧。
邓城满城繁华,街上人来人往,形形色色的人摩肩接踵,这就是那天刚出鸡鸣山他们所看到的景象。而今,他也可以身处其中了。
无悲也无喜,丁牧童的性子似乎生来对这些事情便很淡然,显得极为理性。可在有的事情上,他又很容易伤感,显得有些感性。也许,每个人都是矛盾的结合体,人总该是一种拥有七情六欲的动物。
进城以后,赵有竹便带着丁牧童熟门熟路的穿梭于其中。
很快,他便来到了一家名叫杨柳居的酒楼外。酒楼招牌镶金带翠,看不出一点杨柳的风骨,反倒是给人一种金玉其外的感觉。至于是不是败絮其中,丁牧童未曾进去过,并不知晓。
丁牧童还在看杨柳居,赵有竹却已经在杨柳居的对面以一个舒舒服服的姿势躺了下去,而后露出了一脸凄惨的模样。
“丁小弟,还愣着干嘛,还不快过来,和我一样躺着。”赵有竹躺下之后,才发现丁牧童还站在杨柳居门口,便大声嚷嚷道。
丁牧童闻言走到赵有竹身边,几次想要躺下去,可他挺着的脊梁,他骨子里藏着的尊严,都不允许他这样做。
赵有竹见状只好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怎么,躺不下去?是不是觉得这样很丢脸,一旦躺下去就放弃了自己的尊严?丁小弟,你想想你为什么要出来和我一起做乞丐?你想想你们村子里的人,想想林恒,想想你的周爷爷,那点地瓜够你们四十几人吃多久?尊严重要,还是活着更重要?尊严一斤能卖几两银子?你想清楚,今天你只要把你的尊严放下,我就能让你挣到大把的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