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吴少爷回到了家中。

他走进了前厅。

前厅已点上了蜡烛。

少奶奶沉着脸坐在那儿，丫环紫娟立在身后。

吴少爷陪笑问道：“凤仙，晚饭用过了没有？”

他刚想坐下，少奶奶伸指喝道：“你给我站在那儿！”

吴少爷吓得没敢落座。

吴少爷陪笑委屈地道：“凤仙，你这是怎么啦？好端端的发什么脾气？”

少奶奶道：“发什么脾气？我好端端的在家里却不得安生，今天警察署来了两名警察到家里，那个麻子脸张口索要什么运尸费，说是什么前些日子把冯家五口人的尸首从山里面运回来，雇人花了多钱多钱，在义庄放了几日花了多钱多钱，还说你同被害人是什么亲戚，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一门亲戚，晦气！”

吴少爷一惊，抹了一把脑门上的冷汗：“凤仙是这样，前次我同老杨进货回来，路过石楼山的时候，发现了那个冯家五口人被歹徒劫财害死在山中，我于是回来后出于好心报了案。”

吴少爷又做气愤状：“谁知道这帮家伙这么无赖，好心竟惹出这种事来！”

少奶奶杏眼圆睁：“既然不相识，那么多伙计在店里，为什么非要你一个少掌柜的去跑腿报案？”

少奶奶又道：“还有，你光报了个案，怎么知道那被害的姓冯？难道警察署有个什么进展还要向你汇报？”

吴少爷一下子被问住了，有些张口结舌。

少奶奶厉声道：“这里面一定有鬼，快给我说实话！”

吴少爷急道：“我说得句句是实话！”

少奶奶叫道：“紫娟！”

紫娟在后面偷笑着轻声应了一句：“在！”

少奶奶：“给我拿家法去！”

紫娟答应了进了内院。

少奶奶道：“还不给我说实话，非要等我拿出家法你才肯说呀！”

吴少爷这才反应过来，辩道：“凤仙，你怎么一生起气来就不给人慢慢解释的机会呢，每次都当着下人的面，我这个少掌柜的面子给哪放呢！”

少奶奶道：“这是你自找的！”

吴少爷道：“我给你说，我去警察署报案是因为那天货才回来，伙计们都忙着帮忙卸货、盘点，我一想人命关天的事，所以就赶忙去了警察署去报了案；至于说被害人姓冯的事，不是凤仙你刚才提到的嘛，所以我才知道的！”

少奶奶想了一下，将信将疑地道：“真的吗？”

吴少爷悄悄抹了一下头上的冷汗：“我在你面前啥时候没说过实话？凤仙！”

少奶奶这才面容稍霁：“谁叫你一天在外面爱惹闲事给家里添麻烦，那麻脸警察说如果咱们不掏运费他还要来，并且后果自负，少奶奶我是吃饭长大的、不是吓大的，骂他了个狗血喷头轰了出去！”

吴少爷暗暗心惊，故做气愤状：“他们说还要来，太不象话了！”

他又小心地问：“那他们再没说别的？”

少奶奶：“这就够让人生一肚子气的，你还想他们说别的什么！”

这时候，紫娟捧着“家法”出来了，所谓“家法”，就是用藤条将竹条缠在里面，末端绕成手柄的藤棍。

吴少爷暗中松了一口气，小心地坐下，道：“凤仙，咱们就不提这不上档档的话了，说点别的正经事吧！”

少奶奶道：“有什么正经事啊？”

吴少爷看了一眼少奶奶：“凤仙，你看咱们俩成亲已近十年，还没有一男半女，我是吴家的独子，你看咱们家偌大的家业，实在让人心急啊．．．．．．”

又看了一眼少奶奶，观察她的反应。

少奶奶冷笑一声：“哼，是不是外面有了相好的啦？”

吴少爷忙道：“没有没有！我是真的着急，你看我马上就奔而立之年的人了——”

少奶奶喝了一口茶，放下了杯子：“那是不是和家里的哪个丫环勾搭上了，啊？是不是紫娟啊？”

紫娟在后面吓白了脸：“少奶奶，我整日都跟着你，再说就是给我天大的胆我也不敢啊！”

少奶奶幽幽地道：“谅你也不敢！”

又问道：“紫娟，那你看小梅和秋月那两个丫头会不会呢？”

紫娟想了一下道：“那两个整天在我眼皮子底下，不会的！”

吴少爷哭笑不得：“这都哪跟哪啊！”

少奶奶道：“那就好！”

又对吴少爷道：“姑奶奶我今年才二十五，赶二十七八岁给你生个两男一女瞧瞧，我廖凤仙向来做事没输给别人，我就不信生娃娃这事我就能输给别人！”

又换了口气：“不过，你要是想在外面另找女人，就趁早断了你的念头！”

她伸出了胳膊：“紫娟！”

紫娟伸手扶少奶奶站起来。

少奶奶对吴少爷道：“我先回房休息了，今天真是气死人了，你要是累了也早点回房休息。”

少奶奶进内室去了。

剩下吴少爷一个人，他“唉”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坐了下来，在烛下发起呆来。

.

春姑挎着一个包袱回到了家中。

春姑一到院中她就兴冲冲地叫道：“冯姑娘！冯姑娘！”

曼婷闻声从屋中出来。

曼婷问道：“什么事啊春姑姐？这么高兴！”

春姑招手道：“你来！你来！”

曼婷走了过来。

春姑指着包袱道：“我给你新做了一套衣服，到我屋里试一下合身不！”

曼婷道：“姐姐不是都给我买了三身衣服，怎么又破费钱财！”

春姑道：“三身勉强够换，怎么够，你就不要跟姐客气了，来来！”

她拉着曼婷，进了自己屋里。

春姑将包袱放在炕上，解开，先抖开一件上衣：“你看这月白的短袖，配上两朵粉红梅，用人家县城裁缝的话来讲是又淡雅又好看！”

她又将下面的裙子抖开：“你看这墨绿折裙，窄腰身、宽下摆，好看不说，这时节穿这种裙子最凉快，你看这料子，是你老张哥在城里的绸缎庄买得上好的绸料子！”

她又感慨一声：“唉，我这一辈子还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

曼婷坚决推辞：“姐姐，我不要！”

春姑奇道：“为甚不要？”

曼婷道：“姐姐家不过是一般人家，若是布料还罢了，这么好的绸料要费去姐姐家多少钱，我不能要！”

春姑道：“好我的妹子，这衣服是照你的身材做的，姐这么胖，就是想穿也穿不了，你还让我把它撂了不成！”

曼婷奇道：“这怎么会是照我的身材做的？”

春姑笑道：“你忘了，那天我给你说隔壁三婶家的闺女同你身量差不多，挺喜欢你身上我给你买的那身衣裳，想照着做一套，所以我在你身上量了尺寸，其实那是哄你的，我就是为了给你做衣服量尺寸呢！”

曼婷也笑了：“姐姐原来是给我上了一计。”

春姑道：“也是你傻，三婶家的闺女想做衣服照她的身材量就是了，为甚要照你的身村量。”

曼婷一笑：“我也是太相信姐姐了，你说什么就信什么了！”

春姑将衣服递给曼婷：“你就拿上吧！”

曼婷接过衣服，道：“春姑姐，你待我这么好，曼婷以后如果有机会一定会加倍报答姐姐！”

春姑故意低头叹口气：“唉，只怕你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

曼婷急道：“姐姐和我相处这么一段时间，应该了解一些我的为人，曼婷可不是那种知恩不图报的人呐！”

春姑道：“那为甚你现在明明能报答姐却就是不做呢？”

曼婷道：“姐姐要我做什么？”

春姑：“做吴家的二少奶奶啊！你为甚就是不答应呢？姐也是一片好心，生怕你错过了这个大树，就找不着好地方乘凉了，说起来我能沾个甚光呢！”

说到这里她又故意低头叹息一声：“唉，我其实是想让你常在我家住下去，能有个人随时陪我说说话，但我不能因为自己耽误了人家的好前程啊，可惜一片好心没人能懂！”

听到这些话，曼婷有点儿激动：“姐姐，你的好心我懂！只是、只是家人还在新丧当中，大仇又未报，我怎么能考虑个人的事情呢！”

春姑劝道：“冯姑娘，你又不是男子汉，我们女人家终究是人家的人，在这些事上就不要太讲究，没人笑话你的，姐这可是全为了你好啊！”

曼婷想了想，还是低首轻轻摇了摇头。

春姑叹口气：“也不知你心里是怎么想的，看着灵醒醒的一个姑娘，怎么就这么死倔呢，我劝你晚上静下心来，将姐给你说的这些话好好想一想！”

曼婷低头未语。

春姑又叹了一口气。

.

吴府内室，一缕阳光透过窗纸照进屋内。

吴家少奶奶坐在梳妆台前，脸上贴满了花瓣，对着镜子左照右顾。

紫娟待立在身侧，手里拿着团扇。

少奶奶道：“紫娟不敢扇啊，一扇我这花瓣就掉了！”

紫娟应道：“知道了，少奶奶！”

少奶奶问道：“紫娟，你看我是前一阵子用珍珠粉肤色要白些呢？还是这几天用花瓣要好一些？”

紫娟想了想，还没来得及回答，丫环秋月就轻步走进来。

秋月禀道：“少奶奶，茶庄里的伙计二狗狗想要求见少奶奶。”

少奶奶端祥着镜中的自己：“这二狗狗不在茶庄里好好做事，见我干什么！”

她吩咐道：“叫他到前厅门外候着！”

秋月答应了退了出去。

.

少奶奶和紫娟由内院来到了前厅。

少奶奶在椅上坐下。

少奶奶道：“叫他进来！”

紫娟叫道：“二狗狗，少奶奶让你进来！”

二狗狗从前厅门口一瘸一拐地往进走，过门槛的时候呲牙咧嘴费了劲才过来。

二狗狗弯腰行了礼：“少奶奶好！”

他一弯腰行礼扯动身上的伤，痛得呲牙咧嘴。

少奶奶问道：“你这腿跟腰都怎么啦？”

二狗狗有些尴尬地说：“前一阵子在茶庄里犯了些小过失，被．．．．．．杨管事教训了一顿！”

少奶奶“噢”了一声，道：“那你今天来想见我有什么事？”

二狗狗道：“有一件事茶庄里一直瞒着少奶奶，小的本来也不敢说，怕惹火上身，但一想到少奶奶性子直，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这件事以后要是叫少奶奶知道了，免不了受到的责罚更重，所以我才决定来见少奶奶！”

少奶奶眼睛睁大了一些。

二狗狗欲言又止：“少奶奶，小的说了这件事你可千万不要生气，也不要说是小的说的，我也是思考来思考去才．．．．．．”

少奶奶一竖眉毛：“少罗嗦，什么事快说！”

二狗狗吓得抖了一下：“是，是！是这样，前段日子我同少爷、杨管事从外省进货回来，路过石楼山山脚下，刚进本县境内，遇见了一位姓冯的外省落难女子，嗯，杨管事看见这姑娘长得好看，就和少爷商量将这冯姑娘纳为少爷二房，并再三嘱咐我们不能说出去——”

少奶奶听了冷笑一声：“看那姑娘长得好看？老杨怎么会办这样的糊涂事，你这是告老杨呢还是告少爷呢？！”

二狗狗忙道：“小的怎敢告少爷啊！”

少奶奶道：“你说得可是实话？”

二狗狗道：“我说得句句是实，那冯姑娘现在就藏在杨管事的女儿家！”

少奶奶冷笑道：“这件事肯定是少爷见色起了意，但住在老杨女儿家，老杨也脱不了干系！”

她又问二狗狗道：“老杨女儿家在哪？”

二狗狗谄笑道：“少奶奶，这我都替你打听好了，杨管事女儿就住在县东南七里外的东槐村！”

少奶奶气得差点没咬碎银牙。

二狗狗偷眼观察。

二狗狗又道：“还有一件事虽然没有这件事严重，但是也应该让少奶奶知道，就是这趟出门，去了云贵川三省，离开了少奶奶的眼皮子，加上杨管事的纵容，少爷在三省逛了不少窑子！”

少奶奶脸上已变了颜色。

她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平复了一下自己。

少奶奶站起来，转身准备朝内院走去，边走边吩咐道：“紫娟，拿几块大洋赏给二狗狗！”

二狗狗道：“少奶奶，二狗狗不要赏钱，二狗狗完全只是一片替少奶奶着想之心！”

少奶奶站住脚步，冷笑道：“不要赏钱？我看是少爷叫人打了你吧，连钱都不要了，你记恨还挺深的！”

二狗狗哑口无言。

少奶奶：“给你赏钱你就拿着，别不识抬举！”

往内院走去。

二狗狗忙鞠躬致谢：“谢谢少奶奶！谢谢少奶奶！”

一弯腰鞠躬，又疼得呲牙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