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虽只是下弦月却也皎洁,银辉铺洒着整个村子。
春姑和老张坐在门口大树下乘凉。
春姑摇着蒲扇,忿忿地:“原来以为养了个宝,谁知道到最后成了一钱不值的废物,白瞎了我好多钱,还害得我一天到晚装小的,把她当婆着服伺!”
她又一巴掌拍向腿,恨恨地:“你个死蚊子!”
老张抽了口旱烟:“也用不着生太大的气,这事就跟摇老碗一样,你把钱押上了,老碗一揭开,骰子点点一出来,押对了就赚了,押错了就把本赔出去了,没有啥好生气的!”
春姑骂道:“你说那是个屁话,你下午又出去耍钱了,我看你安生不了几天瘾得是可犯了!”
老张道:“诶呀,那你还一辈子把人圈到屋里,不叫人耍一下!”
春姑道:“你耍你耍,我为咱这屋操尽了心,你是操啥心!光知道个摇老碗,我看你跟那姓冯的瓜女子一样,越是把你们搁得舒服、越知不道个瞎好,这冯女子就是这,就是个大尾巴雀雀把她当了凤凰了,还敢到吴少爷跟前推三阻四的,叫吴少爷等一年,没受过罪,以为嫁到了谁家都能吃好的穿好的!明个起就叫她娃娃家吃些苦,到时她娃娃保证后悔得眼泪流得跟河一样长,到时候说不定要哭着闹着寻人家吴少爷去,可惜人家吴少爷现在也不要她了,看她娃娃光是个后悔!”
春姑说到这里,不由一拍大腿:“哎呀,我咋老早没想到这一招,给她娃娃家喂些苦药,说不定她娃娃家早就自已寻吴少爷这个糖罐罐了!”
老张磕了磕烟锅,道:“对了些,你可是打着打着忘了算盘珠子是圆的了,咱想挣吴少爷的赏钱是一个,最主要的想以后多沾人家二夫人的光,你叫人家受罪吃,以后还沾个驴粪蛋光!”
春姑叹口气:“唉,越想越气,我爹也跟着受灾,叫人家少奶奶骂了一顿、还扣了工钱,你想我爹那么大的年龄,一辈子做事谨谨慎慎,当着那么多伙计下人的面挨骂,会是个啥滋味!”
说到这里,春姑不禁难过地抹起了眼泪,恨恨地:“都是这姓冯的瓜女子害得!”
老张劝道:“算咧,咱没那空里叼着吃的福命,咱就是咱屋养的鸡,刨一口吃一口!”
春姑没有说话。
远近的虫鸣声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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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晌午,春姑坐在院内,院内一个小木桌,桌上放着青菜,春姑坐在旁边的小凳上,怀里放着竹箩在摘青菜。
她心里不美气,摘好一棵青菜就狠狠砸进箩里,嘴里嘟囔着:“当自己是个啥值钱货,人家吴少爷看上你也不知是你那个先人积了一点德,还拿三捏四的,现在好了,成了没人要的狗尾巴草了!”
她又把一棵青菜砸进竹箩里:“一天到晚跟个死人一样钻到房子里头不出来,房子也摆着灵位跟个鬼屋一样!老张这狗东西大晌午的就不知钻到哪儿死去了,唉,没一个让人看着顺眼的!”
她站起来,将手里的竹箩重重地墩在了小木桌上。
春姑来到了曼婷的房前,掀帘子进来。
屋内,曼婷正坐在凳上绣着女红。
看见春姑进来,曼婷笑着站起来:“春姑姐!”
春姑阴着个脸:“绣!绣!能绣出个花来!”
觉得自己骂人也没骂好,又道:“就是绣出个狗尾巴花又能干啥!”
曼婷放下绷布,笑道:“姐,怎么了?老张哥又惹你生气了?”
春姑道:“我气大得很呢!”
她指着曼婷家人的灵位:“给我屋里头都墩些这,弄得烟雾腾腾的跟阴曹地府一样,我一天不倒霉才怪呢!晦气!”
她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春姑怒气冲冲地走过去,拿起靠墙桌上的灵位,准备往地上摔。
曼婷一看大惊,叫声:“春姑姐!”
曼婷上前一把抓住春姑的手腕,求道:“春姑姐,你有什么怨气都出在我身上好了,求你不要动我家人的灵位!”
春姑挣了几下没挣开,也有些心虚,道:“松开,谁要你这破东西!”
曼婷松开了手。
春姑将灵位扔进曼婷的怀里:“给给给,几个烂牌牌看昨跟命一样重!要不是别人收留你,这会儿饿都饿死了,还装甚孝女!”
曼婷不解道:“春姑姐,你今天怎么啦?你为什么生气?到底生谁的气?”
春姑的手腕刚才被曼婷捏得还有些疼,揉了揉腕子:“我生我的气,好心没好报,一天好吃的好喝的跟供菩萨一样把某些人供起来,到时候求办一件事都不办,还真当自己是菩萨呢,当一天饭都是从空里变出来的,你不做啥活,老鸹从天上屙到你嘴里都是你娃娃家的福气!”
曼婷问道:“春姑姐是不是嫌我在家里只扫扫地擦试东西,干活干得少?我好多回想帮姐姐做别的活,姐姐总说我不会干不让我动手,其实我不会干可以学会的!”
春姑冷笑一声:“好,有这句话就行,先干些活把你中午饭寻出来再说,走!”
春姑转身朝屋外走去。
春姑和曼婷来到了院内。
春姑指着灶房檐下挂的锄头道:“去,把家具拿上,跟我到后门外走!”
曼婷走过去,取下了锄头。
春姑带曼婷来到后院,开了后院门,她领着曼婷来到自家菜地前。
春姑对曼婷道:“去把那菜地里的杂草锄干净,那东西一点话都不听,还一天跟菜争吃的争喝的,把那些没用的东西都铲干净,吃饭时间我叫你!”
春姑说完,转身就走了,进了后门。
春姑回到了后院,忿忿地闭上了门,转身往回走去,嘴里还不满地嘟囔着。
曼婷用锄头在菜地里笨拙地锄着草。
七月的日头直直地晒下来,曼婷锄了一会儿就被晒得满脸通红,汗水顺鬓角流下来。
她停下了锄头,手遮额头看了一下快到正午的日头。
曼婷从身上掏出一个方帕,绑在了头上,拿起了锄头,继续锄起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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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管事从茶庄后院过二门,匆匆来到了前店。
他对柜台后正忙碌的两个伙计道:“你们照看好店里,我去找一下少爷!”
杨管事正准备出门,吴少爷刚好回到了店里。
杨管事抓住他道:“少爷,你回来的正好,我刚要出去找你呢!
吴少爷道:“有什么事?我不过是出去应酬应酬!”
杨管事领吴少爷进了二门,站到了檐下。
杨管事道:“少爷,二狗狗跑了!”
吴少爷惊异地:“跑了?肯定?那家伙不是走一步要三呲牙吗,怎么能跑了?!”
杨管事道:“早上伙计们起床时,那家伙还在铺上躺着,中午有伙计回房,看屋里没人,还以为二狗狗上茅厕去了,也没有在意,刚才那伙计又回房取东西,发现还没人,觉得不对劲,一检查他压在褥子底下的月钱不见了,这才给我说可能二狗狗偷了钱跑了,我也找了几遍,就是不见人,还有两个伙计的月钱也被偷了!”
吴少爷忿忿地道:“怎么会跑了?前面柜上的伙计都没人看见他甚时溜走的?”
杨管事:“没看见,估摸着是翻后墙跑的!”
吴少爷气道:“妈的,这狗东西还会装得很!”
杨管事道:“估计伤都好了大半,在装着瞒我们,少爷你也不用生气了,我已经派伙计去追了,主要的是知道了是谁给少奶奶告的密,也就不冤枉别的伙计了!”
吴少爷点点头:“对,咱们两个虽然先前都怀疑是二狗狗这家伙告的密,但是叫这家伙装的整天躺在铺上给哄了,这才叫贼不打三年自招!”
杨管事道:“其实这种祸害跑了就跑了,追上追不上都无所谓!”
吴少爷:“这次要是逮回来,看我把他的狗腿连狗爪子都卸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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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婷在菜地里锄着草,头上的汗珠子不停地滚下来。
曼婷在家有时来到后花园练武,也练得身上出汗,可那是拣凉快的清晨或傍晚,出了汗,也会有小红递上来一杯清香的温茶。替春姑姐家干活是应该的,自己曾经说过,而春姑姐还把自己当小姐一样照顾、不让自己做事;吃住都在人家家里,做些事是很应该的,可是不能在凉爽一些的清晨和傍晚做吗?曼婷不喜求人,所以擦了一把汗,又低头一下一下锄起来。
她想,自己不懂农活,李绅悯农诗里不是说,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吗?或许锄草正是要在这种日头下,春姑姐只是没有告诉自己原因罢了。
春姑从后门走了出来。
她来到菜地边,用脚踢了一下锄下的野草,叫道:“你这是锄得甚草,连我的菜都锄下来了,连草和菜都分不清,吃得时候咋能分得清!还不过来把菜拣出来!”
曼婷咬着下嘴唇,放下了锄头,过来草堆旁在里面拣菜。
春姑又叫道:“你这咋连个锄头都不会放,放个锄头又压坏了几棵菜!”
春姑生气地一摆手:“把菜拣完了回来吃饭!”
她朝家里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住:“饭在灶房锅里,舀完回自己屋里吃去,吃完饭把院里泡得那盆衣服洗了!”
春姑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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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院子里的小凳上,曼婷洗着盆里的一堆衣裳。
她搓好一件,搭在了盆边。
她从木盆里拉出了一条春姑的花内裤。
两行委屈的泪水不由得夺眶而出,顺腮边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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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姑从自己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两件旧衣服。
她站在门口冲曼婷屋子“嗳!嗳!”叫了几声。
曼婷从东屋出来:“姐姐是叫我吗?”
春姑没好声气地:“不叫你叫谁,把你老张哥的这两件褂子补一补!”
她把褂子塞进曼婷的怀里,转身进了屋。
春姑进了屋,老张正和狗狗在炕上玩耍。
春姑道:“干完一点活就钻自己房里,没一点眼色!咱这农户家里的活是能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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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辆马车从东边驶来,停在了春姑家门口。
吴家少奶奶从第一辆马车上下来。
两名丫环和一个村童从另一辆车上下来。
村童指着春姑家道:“就是这家!”
丫环掏出几个铜板给了他。带个路就能得到铜板,而且是很近的路,还平生第一次坐了这么好的带蓬子的马车,这事能给小伙伴们炫耀好几个月的。村童欢天喜地的跑了。
春姑家的两扇大门半开半闭。
“哐”的一声,那半扇闭着的大门都被人用力推开了。
吴家大少奶奶带着两名丫环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少奶奶在院内叫嚣道:“杨春姑,你出来!”
一个丫环也抬脚将旁边的一个瓦罐踢倒摔烂了。
少奶奶叉腰骂道:“杨春姑,我把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竟敢惹到姑奶奶头上了!”
春姑和老张正坐在炕上逗狗狗玩。
听到大门响和院子的叫骂声,春姑大怒对老张道:“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到老娘家里乱吵吵!”
要知道以杨春姑不肯吃亏的心性、粗壮的身形,加上比别人大几号的“小脚”,在东槐村向来是无人敢撄其锋的,今天有人叫骂到家里来了,这不是打着灯笼上茅坑——寻屎(死)吗!
春姑下了炕,撒上了鞋子,怒气冲冲往外走。
老张忙跟在了后面。
春姑刚掀了一截帘子,一看院子中所站之人,忙缩回了手。
老张惊异道:“外面是谁?”
春姑已矮了半截,低声道:“是吴少爷家中的那个母夜叉!”
春姑矮了半截,老张一听矮了一截:“她咋找到咱家了,想做甚哩?”
是啊,向来都是逢年过节,春姑备些土特产、由父亲杨管事带上,到吴府拜贺,有时大少奶奶看到杨管事的面上还见春姑一面,有时正耍麻将、玩纸牌或别的,连见春姑一下都不会,只对丫环吩咐一声,就说我知道了,给两个赏钱!今天竟然纡尊降贵地来到春姑家,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不过这会儿可不是研究这个的时间,因为大少奶奶和带来的两个丫环在院子里连骂带砸的。
春姑道:“一定是知道了冯姑娘的事,过来找晦气来了,我的娘诶,这可咋办呀?老张!”
春姑急得转圈圈:“老张,你说这可咋办呀?”
老张搓着手也没有办法:“这,这,这母老虎谁惹得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