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拔掉救命药的点滴死去？

明明已经住上院了，明明病情已经稳定，为什么会选择这么一种极端的方式来放弃自己的生命？

这实在是太蹊跷了。

对发生在张红翠身上的残酷现实，虽然邵辉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他的直觉却一直在告诉自己，这件事跟张改俊脱不了干系。

在监狱的那一年，邵辉真切地体会到，这个世界上的人根本不是能够单纯一分为二的，好人也会做坏事，坏人也会做好事。

用好坏去形容一个人，那只不过是站在个人利益层面上的主观判断而已。

而真正能称得上恶人的，那一定跟“善”字就没有一丁点儿关系了，作恶对他来说就跟家常便饭一样，行善反而成了寻常的对立面。

其实邵辉心里明白，张改俊就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恶人，他杀没杀过人邵辉并不清楚，但从与他接触的经验来看，他的嚣张举止绝对是藐视法律，恣意妄为的。

法律本就为震慑恶徒而存在，可如果对张改俊来说，法律已经连最基本的威慑力都荡然无存了，那他这种以作恶为乐子的人还有什么理由行善呢？

他曾在凌辱姐姐之时掐着姐姐的脖子，他曾公然在法庭上贼喊捉贼害自己判了死刑，他曾在撞倒张红翠之时骂她不长眼，他曾欺软怕硬，他曾阳奉阴违……

这，还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恶人的嘴脸吗？

他，又怎么可能会迷途知返浪子回头呢？

想到这里，邵辉才幡然醒悟，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

“铃铃铃——”突然，他的电话响了起来，掏出手机后才发现，那是一个陌生号码。

会是谁呢？

想着想着，他接通了电话。

“喂？”

“求你救救我——他们——唔——”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话还没说完就没有声音了。

更像是，被人捂住了嘴。

“喂？”邵辉一脸困惑，眉头皱作了一团。

这声音，他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下一秒，他大脑中一道记忆的灵光闪过，呼吸便猛然急促了起来，握着手机的手也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着。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爪捏住了，而这巨爪，却不是因为旁人，正是来自自己内心强烈的负疚感。

此刻他脸色煞白如死尸，那神情却比死尸更骇人。

“祁杰，你今天心情怎样呀？”那边突然说道。

听到这一让他深恶痛绝的声音，邵辉的眼眶霎时间就湿润了，眉间皱起的那道川字颤抖着，从他的表情已然分辨不出那到底是愤恨还是悔恨了。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想让自己镇静下来，可这一件极为寻常的事，此刻的他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他的大脑正在疯狂地搜寻着让自己理直气壮的词汇，却连平时自鸣得意的逻辑能力都崩塌了。

他应该说什么？

他到底应该说什么？

面对自己一时天真犯下的罪孽，他还能说什么？

他使劲吞咽了一口唾沫，长吁出一口气，咬着牙挤出了三个字：“你在哪？”

已经决定了。

张改俊，这一次，一定要将你千刀万剐。

“哎呀，祁杰呀，你不是一只阴魂不散的恶鬼吗？怎么，你现在竟然不知道我在哪？”

那边传来冷嘲热讽的耻笑。

“张红翠是不是你这个恶人害死的？”邵辉并没有理会他，咬牙切齿问道。

“啧，你都说我是恶人了，恶人不做恶事，那还怎么做恶人呢？”张改俊气焰嚣张。

果然如此。

邵辉啊，因为你的一次错误的抉择，竟害死了一条无辜的人命。

如果张改俊没有因为自己的威胁让张红翠住院的话，那她应该还在急诊室，或许她此时此刻还不会命丧黄泉。

一次善意之举，竟然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可更让邵辉无法直面的是，他此时并不是为她的死而痛心，他只是因为自己内心犯下的过错而自责罢了。

没有任何怜悯之心，即便已经万念俱灰，这条注定艰难万阻的路，他也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

人性的泯灭，永远都伴随着自私。

但人性的光辉，却总会在坠落后再一次升起。

他缓缓地闭上眼睛，羽绒服的帽子在不知不觉之时已然滑落，寒风如刀割一般肆无忌惮地刮在他沾满仇恨的脸上，那也不过是肉体的痛楚罢了。

可现实的那把刀刃，却无比残酷地扎在他的心上，在他的灵魂上铭刻下一条人命，也刻下了一份再也不能回头的决绝。

“战斗吧。”身边传来了一个无比沉静的声音。

邵辉点了点头，擦了擦沾湿眼角的悔恨，从这一刻开始，他就再也不是那个天真的祁杰了。

他长吁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刚才复杂凌乱的思绪，眸子中迸射出腾腾杀气，问：“你在哪。”

“祁杰，你这个逃犯应该十分害怕警察吧？”

“你在哪。”他并没有回答，仍然继续问道。

“你难道不怕我让警察来抓你吗？”

“你在哪。”邵辉继续冷冷地问道，他并不知道张改俊会不会报警，但是，为了救那个因他而被绑架人，他必须迎头而上。

“你他妈的能不能听我说话？”

“你在哪。”

“去你妈的，你还敢这样跟我说话，信不信我撕票啊？！”张改俊有些气愤地威胁道。

“你在哪。”邵辉却越发冷静。

“哼，量你这个通缉犯也不敢报警，给你两个选择，你想拿着钱来还是拿着命来赎他？”

“命。”邵辉想都没想，冷若冰霜地脱口而出。

“呵呵，你这个通缉犯是没钱吧。”

“是。”

“哈哈哈，穷逼！你猜猜我现在在哪呀？”

“我的这条贱命给你，你他妈的给我痛快点！”

“你——”

“我说句不好听的，那个水果店的老板跟我非亲非故，你再不痛快点，老子他娘的就不跟你耗着了。”

“呵呵，你难道真的不怕我撕票？”

“哼。”邵辉冷笑了一声，装作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那张红翠不都被你杀了吗，你撕票不撕票又跟我有什么关系？拜托你搞清楚了，我他妈的是杀人犯，又他妈的不是活菩萨。”

“你小子，还挺无情啊。”张改俊十分意外。

“麻烦你有屁快放！”邵辉压着心中的怒火，强装镇静道。

“祁杰，我知道你应是练了什么邪术，我先跟你提个醒，我已经把水果店老王交给李伟头和冯三虎了，你要是不按照我说的做，我立马让他们撕票，我张改俊这个大恶人可是说到做到的哦。”

邵辉听到他说的另外两个人的名字，眼神里迸射出愤恨的火花，满腔的仇和恨让他无比煎熬。

那两人也正是那天欺凌他姐姐的寇仇，想起那天两人猥琐邪恶的嘴脸，他只想用结界壁刺穿他们的狗彘心脏。

即便他的左手已经攥得有些缺血了，但他深知必须继续忍耐。

他吞咽了一口唾沫，故作风轻云淡地说：“说吧，怎么个玩法？”

“我在你家废弃的家具厂，到了大门口你给我打电话，就知道游戏规则了，我先给你提个醒，一定会让你刺激地不想停下来！哈哈哈哈！”张改俊说完，便挂了电话。

张改俊一提起家具厂，那日发生的事情全都随着记忆的开口喷涌而出，那是邵辉一辈子的噩梦，也是他再也不想回去的地方。

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杀人犯，不管他有什么苦衷，他都无法逃脱被噩梦折磨的命运。

但是，既然师父已经将自己从枪口救下，那么，他就应该赋予自己生命新的意义。

报仇是他的目标，翻案也是他的目标，他还应该做点什么，让自己重新感知到活着的存在。

他不知为何张改俊明明要害死张红翠，却还是给她付了住院的押金，让她安心住下院。他应该也不是亲自动手拔掉了她的针头，而一定是跟她说了些什么，或者，他也拿什么威胁了她。

对邵辉而言，弄清楚这一些细节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无论如何，张红翠是因自己而死，既然已经葬送上了一条人命，那他邵辉的肩头就必须扛起她的这份仇恨。

而那张改俊本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亡命徒，他或许早已知晓自己不是什么超自然的亡魂，也或许是跟李伟头他们碰头后才知道的，既然他敢拿水果店老板的生命安危来胁迫自己，那他一定是已经想好了如何对付自己。

这一次，又要站在死亡的边缘了。

“决定了吗？”御凌现出真身，站在他的身旁。

“嗯。”邵辉抬眉看向他，乌黑的眸子中迸射着刚毅的光芒，“杀了他们。”

“不，没翻案，不必杀死他们。”

“师父，您应该已经知道了吧，这张红翠是因徒儿而死的。”邵辉低下头去，面露愧疚。

“并非如此。”御凌顿了顿，“她命数已尽。”

“可……”

“邵辉，如果你非要这么想，那倒不如算到为师的头上吧。”御凌说着，双手背在身后，扬起下巴看向寒空，“毕竟，是为师救下了你。”

“……”邵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英俊挺拔的侧颜，一阵寒风袭来，他那赤红色的马尾随风而起，越发显得他似乎承载着太多不为人知的沧桑。

“师父，张改俊不是什么善类，此去一行，能否把水果店的老板救出来就全靠您了。”邵辉诚恳地说道。

“你放心，那个中年男子身上并无死亡气息。”御凌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波澜。

“！”听御凌一言，邵辉激动地险些流出泪来。

就算真的如师父所言，一个人的命数由天定，那他邵辉也不想做那个将其推向命运深渊的刽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