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红日将人影拉得老长，一个白衣和尚赤脚走在人群中，明明如此与众不同，可偏偏引不来半点行人的目光。

如果有人细看，只需一眼就会忍不住赞叹这位和尚的容貌，可就这么一位俏和尚却能很容易的融入到人海里,恍如常人一般。

那和尚到了河边的一颗大树下盘腿而坐，岸上的和尚双眼半阖，一阵清风掠过，打碎了河面，水面上的和尚影子成了千万凡人。

树下的河岸上，几位年轻的浣纱女，正蹲在河边，用木棒敲打着衣服，她们有说有笑，不时还哼两句艳辞。

看她们的衣式，多为粗布料子，一件衣裳至少打了七八个补丁，而她们浆洗的衣物却是上等的轻纱、蜀锦，看这模样该是寻常人家女子为了生计，去勾栏里讨来些浆洗活贴补家用。

这些巧家燕唱的虽不如巷子里好听，却多了些灵巧，清脆的歌声引得过往的行人不时驻足聆听。

这些浣纱女唱辞，没有章法，前词后句错乱不堪，不时有一两句完整的，还有些语意不详。

可唱歌的人全然不在意，听曲的人也得一乐，两帮人一边在街上，一边蹲河岸，娱人娱己，好不快活。

在驻足听曲人中，有一位少年，看他那眉目年不过弱冠，却有着一副不似同龄人的沧桑与深邃，他腰间挎着一柄文正城制式长剑，一身漠北的味道稍微离近些都能闻到，少年隐在人群中，怔怔地看着一位穿着灰白衣裳的浣纱女，有些出神。

这时，一个穿得花花绿绿臃肿妇人插着她壮硕的象腰骂道：“呸呸呸，你们这些个贱婢子，活少了闲的慌是吧？这些衣物可都是丽锦轩的上等料子，洗坏了一件，直接把你们卖到楼子里，正好让你们唱个够！”

浣纱女们听不得这话，指着那妇人就骂，那老妇也不是个好货，一张老嘴比城外乱葬岗上的老鸹还要惹人烦。

几个小姑娘哪里是她的对手？没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先前围着听曲的人本就不少，这回曲子成了热闹，围观的人更多了，那老妇见被人围着，顿时来了精神，她拿出了比方才更加恶毒千百倍的话语来，博得众人叫好连连。

“这人活着，就凭着一口气，李老妈妈年过五旬，还是省着些气用吧。”浣纱女中姿色最为出众的少女，忍无可忍，她上前回了一句。

老妇见有人搭腔，她脑子一热开口就来：“老娘当是哪家的小姐？原来是拐枣树下周二瘸子家的，你那短命爹爹为了搭窝棚，还欠着老娘十八两银钱呢！正好今日在此遇到，老娘只问你，那欠钱你还是不还？”

少女不急不慢地回道：“爹爹欠的钱，我自会还你。”

“就凭你做着浆洗的活计？那老娘得等到何年何月？老娘问你今日还得上换不上？若是换不上，老娘今天就把你带去胭脂楼！像你这种清倌人，那些老爷侯爷们可是最为喜欢的。”老妇人站在街道上，本就比那些浣纱女高，这一下挺胸抬头叉腰甩臀，瞬间就把她的气势拔到了顶点。

那少女抬头望了老妇一眼，并没有说话，她低下头接着浆洗衣物，老妇人料定她身无分文，今日趁着人多，正好立一立自己在长安老鸨界的威严。

老妇人三两步走到河岸边，伸手要去抓那少女，几个小姐妹连忙挡在少女前面，老妇人眼珠子一瞪，呵斥道：“你们几个小婢生养的，给老娘滚一边去！谁敢拦老娘的路，老娘连她一起抓去卖了！”

几个胆小的小姑娘吓得退到一边嘤嘤的哭起来，那少女身边只留下俩个小姐妹还护着她。

脸上涂满了胭脂的老妇人见还有人胆敢拦她，她兴奋地钳住一个少女的手，往街上拖，这老妇，人老力气大，被她钳住的少女不管怎么也挣不脱，激动的老妇人脸上的胭脂一片片的洒了一地，老妇人一边拖人一边嘀咕道：“这下好了，买一个得三个，好！真好！”

被老妇人钳住的少女吓得俏脸发白，她连连告饶道：“李妈妈我再也不敢了，你就饶了我吧！”

老妇人本就看不上这少女的姿色，她嫌弃地甩开手里的那个少女，径直回到最为漂亮的那位浣纱女身前，得意地说：“怎么样啊周家大小姐，随奴婢走吧？”

今日演了一出好戏的老妇人，心里高兴得紧，当年周二瘸子开口借二十两，李老妇以现银不足，答应借十八两银子，后来李老妇只给了十两现银让周二瘸子带走，李老妇当时承诺七日之后定将八两银子送到周二瘸子家，周二瘸子是个爽快人，当即就签下十八两的欠条。

后来，周二瘸子给人帮工时，被雷击死，他媳妇也郁郁而终，周二瘸子的一双儿女留在了长安，继承了他爹留下的一屁股债和一间屋子。

周二瘸子家的女儿周玉生得标致，自打周二瘸子夫妇去年双双离世之后，李老妇就把主意打到了周玉身上。

想周玉这种样貌的，这些年可是楼里价最高的，卖到胭脂楼至少也值一百两银钱！

等卖到了楼里，改了籍，楼里调教一年半载，再把眼睛熏了，通晓音律又温润如玉的盲女，这几年在各家大人院中，最是得宠。

李老妇越想越高兴，她年轻时，也是个苦人儿，但那会银钱来得快，李老妇养成了一副散爪子，根本留不住钱，到老了没了收入，李老妇只能靠着变卖以前的家什过日子，后来老妇人搭上了胭脂楼，专为楼里挑些穷苦人家的清倌人，这一来二去的，也算是有了收入来源。

想到即将到手的银钱，李老妇激动地浑身发颤，老妇伸手就去抓人，只见一道青光闪过，见多识广的李老妇立刻惨叫一声缩了手。

在众人的一片叫好声中，李老妇看清了那道青光原来是柄从天而降的长剑，长剑正好插在砖缝中，寒光闪闪的剑身虽看上去光亮无比，但那剑上却有一股子化不开的血腥味。

李老妇立刻就明白了，这是柄吃过人血的剑。

“这位姑娘，我钱某人保了。”人群中走出一人，正是先前站在一旁听曲的那位，从漠北归来的少年。

待李老妇看清来人是一风尘仆仆的少年之后，老妇心里免不得有些轻看了这少年，老妇道：“小公子......”

李老妇话还没说完，那少年从怀里掏出一枚银饼子，银饼子上刻着‘汉二十两金曹造’的字样，少年直接将银饼子扔到老妇怀中，冷冷地说道：“连本带利二十两银饼，拿去。”

“好好，老身回去就毁。”李老妇手里抓着银饼子，心里不是个滋味。

看热闹的好心人忍不住提醒道：“公子，你这可不行，李老妇可是出了名的奸猾，她拿了你的银钱，若是不肯毁了字迹，那可如何是好？”

心中正有此番打算的李老妇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打量着这位少年，少年冷哼一声道：“无妨，她胆敢吞了钱不做事，某便仗这三尺青锋，杀上门去！”

看到了少年眼里放出的精光，李老妇吓得缩了缩脑袋。

“少侠话可不能这般讲，李老妇身后可是胭脂楼，多少达官贵人撑腰？莫要逞一时义气啊！”

李老妇听到有人提及她的老东家，老妇忍不住挺了挺腰板。

少年冷哼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方令牌道：“某乃是锦旗将军麾下校尉，特奉将军之命回京复命，今日见人逼良为娼，故而出手。”

李老妇吓得跪在地上连连叩头，一众长安人忍不住拍手叫好，长安人除了好热闹以外，他们与其他地方的汉人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比其他汉人更清楚语言的威力。

君不见，一朝丞相，昨日还在家中设宴，今日午时，脑袋已经挂在北市口了。

最是催命碎嘴子，这句长安闲话可不是没有道理的，脸都吓白的李老妇被几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小厮，浣纱女们端着木盆先走，各自心中藏了事的看客也都纷纷散了，只余下那位漠北归来的少年和周家的俏女儿周玉，以及那位坐在树下，却没人注意到他的白衣和尚。

少年与那周家女不知聊了些什么，两人最后一起离开了，河岸边，少年扔下的剑还留在那里。

“道友这是何必？假贫僧之手行非常事，贫僧刚离红尘，又得再入苦海，罢了，本是为了众生。”岸上的和尚一动不动，水里的和尚晃荡了几下，看那残影，好像伸手拿了什么似的。

水面逐渐平静下来，而岸上的和尚却如水波一样散在空中，刚刚已经远去的少年再次跑了回来，取走了自己的剑。

不远处，周玉正立在一处房檐下，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