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凌峰朝庄门走去,见院墙内外柳花缠绕,风吹草动,更显得生机盎然;抬头一看,青木匾额中刻着四个字---“好月徂徕”,笔走龙蛇,飘逸潇洒,笔力却入木三分,内藏遒劲。
雁凌峰书法平常,但鉴赏美丑却是人之常情,他看出这四个字首尾衔接,一气呵成,显然是剑书,执笔者不但书法一绝,剑法也不落俗第。
陆元鼎依旧神龙潜行,却将雁凌峰的举止看得一清二楚,道:“这是一位已故好友的手笔,你可看出什么玄机?”
雁凌峰聚敛神思,摇头道:“晚辈并不知题字之人已经过世……”
“何错之有。自古名家字画,难道这些人死后就不许人观摩了?此人以梅为妻,以鹤为子,御赐谥号‘和靖先生’,你纵使生在北地,这样的人物也该有所耳闻吧?”
雁凌峰恍然大悟,时至当今,梅妻鹤子林和靖的故事已经传颂大江南北,相传他余生隐居于西湖,想不到竟和陆元鼎有所交往,颔首道:“原来是那位林先生!”
陆元鼎道:“我在问你,可从这四个字中看出玄机?剑法的玄机。”然而话已出口,良久未闻回应,便知这一题他又答不出来,微嗔道:“玄邪便在庄中,你进来吧。”
雁凌峰跨进庄门,绕过四扇梅兰竹菊的石刻屏风,见两侧蝶飞萤走,往来如织;亭楼屋阁排列俨然,大路小径阡陌交通;单是这白玉为台,甆石作路的排场,想必汴京、洛阳城中的王孙贵胄、豪奢富户的宅邸,也不过如此。
穿廊跨院,转眼来到了中庭花园,见一座人工石山坐落水中,只有数丈高,但鬼斧神工,曲崦低环,竟似五岳昆仑。假山中空,洞水上架起一座竹木浮桥,从山下径直穿过,山穴中幽光闪烁,流泉沉碧,想必是接引西子湖中的暗水,不然何以清澈见底。
雁凌峰神驰物外,全然忘记身处险境,想起市井中传唱的柳七佳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可转念一想,眼下纵有良辰美景,心仪女子却不在身边,良辰再好,景致再佳,也是惘然虚设。
心念及此,意兴阑珊,他低头一看水中的鱼儿,禁不住痴心发作,暗中祷告:“鱼儿啊鱼儿,你若明白我心事,便告诉我念雪在哪里!”
走出山水庭院,回廊尽头又是一进院落,院中多是竹屋木舍,别有一番雅致。
忽听耳畔传来女子声音:“公子请止步!”
雁凌峰闻声止步,见回廊外的甬道左右各立着五名侍女,皆是白衣素带,仿佛一人分饰十身。他正要询问陆元鼎的下落,却听前方不远处有人说道:“小姐在何处?”
江湖传闻,剑神童陆元鼎不但剑术精绝,更是一位风华绝代的人物。雁凌峰听出说话之人正是陆元鼎,寻声看去,见十二三步外,一位星冠羽服的白衣男子遗世独立,虽然只见到背影,却看得出身材挺拔,风骨健硕,脚下踏着一只谢公屐,身前身后如有深渊绝壑,让人难以接近。
侍女答道:“回先生,小姐在房中,不曾出去半步。”
陆元鼎轻轻颔首,道:“把小姐叫到书阁。”转身见雁凌峰垂首恭候,沉声道:“你抬起头来。”
雁凌峰慢慢抬起头,见七星冠下,一副精雕细琢的五官映入眼帘,神采飞扬,纵然兰台宋玉、金谷潘安也未必这般俊雅。他脑海中立时浮现出“吸风饮露、焚香煮石”八个字,诚然惊为天人。
“随我来取剑。”陆元鼎飘然转身,向拱月院门走去。
雁凌峰紧随其后,心中波澜起伏,想起南海九宫门人士来杭州兴风作浪,大抵与这位魔教旧徒有所勾结,越发觉得此地暗藏玄机,但也只好跟去。
两人一前一后,在一座双层阁楼前落脚。雁凌峰见三面楼阁坐北朝南,垂檐绕柱,几净窗明,琉璃盏上的狴犴香炉虽已熄灭,但兰草余香犹在;红木匾额上刻着“禅轩”二字,是工工整整的八分体,暗想这便是书阁了。
陆元鼎示意雁凌峰进门,雁凌峰稍作迟疑,迈步走进。置身室内,见影壁上挂着一幅金碧山水,画中鸟道巉岩,峰峦叠嶂,山水轮廓与天边霞彩用泥金勾勒,金光闪动,璀璨缤纷。卷中所画是一男一女分别的场景,人物虽精微小巧,但神态跃然纸上,以金碧山水的画法渲染离愁,竟相得益彰。画眉上题着一行字: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雁凌峰心底默念这句话,目光紧盯着画中的青衫女子,触景生情,道:“莫非是青城山?”
陆元鼎明察秋毫,漠然道:“是终南山。”
雁凌峰连忙道歉,陆元鼎却不停顿,领他进了后堂,迈步上楼。阁楼中,靠东墙的白玉香案上焚香设拜,放着两本精装书籍,正是《法华经》与《抱朴子》,左右各挂着一幅画,左手边是释迦摩尼佛与其二胁士:普贤、文殊;右手边画着道家三位尊神,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道人,太清太上老君。
雁凌峰微觉诧异,不知这一佛一道放在一起,究竟有何用意,却见图画左右挂着两副八字联,分别写道:佛无心事何须参禅;道有乾坤徒劳变化。横幅则是“佛本是道”四个字。
“佛既是道,道既是佛;佛不是道,道也不是佛。道经上说‘道可道,非恒道’,玉舟说这大抵是佛道无形之意,不过陆元鼎这两联为何要辱没佛家和道家?”
他心中所想的“玉舟”正是秦二伯门下大弟子沈玉舟,此人通读佛道典籍,雁凌峰对禅玄之学的浅显见解,也都是从他口中得知,因此还不知修行者超佛越祖,以求更进一层境界的道理。
走过廊道,见墙壁上题着一首佛偈,写道:苦在人世参,或禅或非禅;生来求死去,长短归一念。雁凌峰恍然明悟,诗中那“或禅”二字,想必便是陆元鼎名字的由来。
可他无暇多想,忽听身前传来“啪”的一声响,有人拍案而起,道:“两手空空,叫我如何向老祖交差!”
听了“老祖”二字,雁凌峰便知说话之人与南海九宫门脱不了干系,当即停下脚步。
又听一人说道:“武坛主,中原武夫若是轻易便可铲除,老祖又何必暗待时机。你出手失利也在情理之中。”
雁凌峰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听到“武坛主”三字,猛然记起,前者是那金枪手武乘风,另一人则是武奎!
陆元鼎悠然道:“武坛主不必忧心,坏你好事的人我已带来了,你看可是他?”
雁凌峰转身便逃,可一股无形力道袭来,身子腾空而起,向门扉猛然撞去。原来陆元鼎大袖鼓风,掌间气息潮涌,随意出手便将雁凌峰凭空卷起,势如秋风送叶。
雁凌峰撞门而入,好在他下盘扎实,踉跄站稳脚跟,气沉关元,左掌鱼际护住膻中穴,扫视四周,见一张八仙桌旁闸站着三个人,正是木星云、武奎,还有武乘风。
武乘风定睛一看,怒道:“是你!”
雁凌峰心念一横,道:“是我又怎样?”
武乘风怒由心起,回手取来八仙桌上的金枪,喝道:“叫你嘴硬!”横枪一扫,金风破空,直取雁凌峰咽喉。
雁凌峰心有余悸,慌乱间旋腰转胯,堪堪躲过这一枪,疾呼道:“陆先生,我是府上宾客,当以礼相待……”
金光一闪,武乘风又进一招,雁凌峰避之不及,衣衫被划开半尺长的豁口,枪风破衣而入,肌肤痛如刀剐。
雁凌峰来不及喘息,接着说道:“我若出不去,林外众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武乘风杀红了眼,金枪斜劈横扫,偏厅内朔风潮涌,让人无立足之地。他的枪招承袭古人内家枪法,名叫“赵子龙十三枪”,名头虽虚多实少,却不乏精妙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