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寿宫。
灯火葳蕤,暖香弥漫。
一缕清雅若松风竹涛的琴声如水纹在殿中一圈一圈地荡开,又似明月夜风过平原千汀麦浪,久久在一望无尽的原野间回响。
谢太后端坐于凤座之上,唇角含了丝寂寥的笑意,她凝视着下首端坐拂弦的白衣人,神情略有些迷醉,似沉浸在极遥远的往事中。
殿中极安静,偶尔传来殿外明月别枝惊鹊的清鸣,与烛火吞噬引线的细微声响。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李密合上门轻手轻脚地走上来,递上一封书信:“太后,淮安王有事禀奏。”
谢太后眼神微微一荡,轻轻举起了戴了金镶玉团福纹护甲的手,却是问:“景宁那孩子有信来了么?”
“回太后,景宁公主忙着为您修建庙宇积福,从选址到图纸设计无不亲力亲为,这几日可是忙得都脚不沾地了呢。”李密将信笺放在她手里,细心地掌了灯过来。
景宁公主乃是太后唯一的子嗣,先帝的遗腹女,深得宠爱。公主素怀大志,一心想为国分忧,太后亦有心将她培养成一代开府摄政的镇国公主,早早地为她辟了郡府,开府历练。
“景宁这孩子呀……就是做事太实诚。”太后一边看着书信一边道,护甲轻轻敲在凤座上,语气柔和缓长。
“她为哀家修建庙宇,心是好的,殊不知哀家想看的,不是这庙宇修出来有多么的美轮美奂,而是她的孝心。有些事交给下人做就可以了,多进宫陪陪哀家,比什么都强。”
李密陪笑着道:“公主纯孝,又是第一次主持这么大的事情,自是想尽心尽力地办好。”
两只眼睛却凝神注视着太后的神情,心中微微有些忐忑。
淮安王的书信说的是四小姐谢棠归家,并非什么要紧的大事,太后何以看了这么久?眼下他却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要禀报——宁澈与青鸾使命羽林卫接走废后之后,李密便暗中派人跟了过去,等到了陵邑却发现那轿辇实空无一人。消息呈上来之时李密百思不得其解,直至晚间淮安王捎了书信,提及四小姐归家之事,始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金蝉脱壳!
正愁如何把自己调换谕旨的事情掩过去呢,机会便来了,李密心中勾起一抹得意。
谢氏与宁氏勾结,私逃回府,蔑视太后谕旨且毫无悔改之心。他在心中推敲着用词,见太后面色和缓,斟酌着语气小心翼翼地道:“有件事……事关废后,奴才不知该不该禀报……”
一曲《风入松》此时渐入尾声,太后将金镶玉长护甲放置于唇上,示意他噤声。
李密突然一震。
这是太后年轻时惯用的小动作。从她升任太后之后,他便再未见过她有过如此少女情怀的小动作。
却闻一声悠扬,琴弦余音绕梁般久久不散。堂下弹琴的白衣人抱琴起身行礼,李密知道,这是曲终了的意思,通常也意味着,他可以说话了。
“太后……”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太后也开了口,语气沉沉似叹息,似还沉浸于琴声之中,“自承明十一年后,建宁王薨,哀家便再未听过有人弹奏过这么入情的《风入松》了。”
“《风入松》并不入情,是太后心中有情。”男子抱琴颔首,唇角慢慢勾出一抹极淡的笑。像疏墨入水,转瞬即失。
“呵……”太后笑道,转头看向李密,“李密你听听,哀家就是喜欢桓郎君这张无所顾忌的嘴。不想你们,只会捡些好听的话,来哄哀家!”
“桓郎君率性洒脱,清风明月一般的人物。相较之下奴才可就蠢笨地多了,也越发不得太后您的心了。”李密谄媚地笑道,心中却感到一丝惶恐,太后自养了这位姓桓的面首之后,言行举止,是越发地年轻了……看来,太后还真的是很喜欢他啊……
“你们这些奴才啊……说话从来拐弯抹角的。”太后似乎心情很好,将信纸折好递交于他,眼角笑纹细细,“得了,哀家也知道你是在埋怨哀家喜新厌旧,你呀!”
金镶玉护甲轻轻敲在他的额上,太后语气淡然:“世人都有个通病,弃旧恋新,又说什么‘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可在哀家这儿,是衣服也是旧的好,人也是旧的好。这人嘛,用久了多少有些舍不得。世人喜新厌旧惯了,殊不知衣服穿旧了它贴身,人用旧了,贴心。”
“太后这么说老奴可就放心了。”李密忙道,脸上堆满奉承的笑容,“老奴年纪一日比一日的大了,做事儿也是力不从心,真怕服侍地不够妥帖,惹了太后不快。”
“你才多少岁呀,怎么就说起老来了。”太后呵呵笑道,倏尔语意稍锐,“不过说起来,不是哀家偏袒,你近来倒是越发的糊涂了,竟敢瞒着哀家,同昭阳殿那边,私自通气儿!”
李密的神色霎时僵住。
太后凤眸沉沉,如暮色骤临,“她谢以瑶连个儿子能不能怀上还是未知,你怎么就那么肯定哀家会扶她坐上皇后位子,好让她来日成为太后,临朝称制?”
“哀家还没死呢!”
她将手中佛珠掷至地上,檀珠顿时四散,如疾雨乱跳。李密心中惶恐,惶然俯首下去不住地磕头,直把那额头磕的一片青紫:“太后息怒!太后息怒!”
却闻一声嗤笑,抱琴人手指按在弦上,发出一丝半缕眩晕般的颤音,声若琴弦清沉:“公公错了。公公要做的,不是在惹了太后生气以后,在这磕破头地求太后息怒,而是在做之前便合该好好想一想,什么事是悖了太后旨意,什么事会称了太后的心。”
“郎君说的是……老奴知错了!老奴知错了!老奴罪该万死!老奴罪该万死!”李密牙齿都打着颤,跪伏于地上不住地颤抖。
“哀家问你。”太后语气严厉分毫不退,“除了调换谕旨,你可还对谢氏,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