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光殿。
桓棠进门时,郁夫人正披着杏色纱衣端坐于榻上,绣一件彩绣辉煌的团蝶百花凤尾裙。偌大的宫殿只留了一个丫鬟掌灯,殿内如同雪洞一般素净,挂着素纱青帐,一色玩器全无。屋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中药的苦涩,夹杂着兰草的清香。
“夫人,四小姐和六小姐来了。”锦绣禀报道。郁夫人柔柔吩咐了一声“快请进来”,放下手中针线在锦绣的搀扶下走下榻来,姣好容颜在烛光中渐渐清晰。
桓棠的眸光猝然一凝。
她看着郁夫人那张保养得十分得宜、看上去至多不过三十岁年纪的脸,润白玲珑,如碎玉堆雪。若秋水潋滟的明眸中则泅着因久病而积攒的柔弱,似一朵不堪忍受风雨的广玉兰,柔媚凄艳,绝代风华。
世上怎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萧漓”两个字盘旋在唇边,桓棠眉心微一蹙,清冷的眸子里一缕恨意迅速蔓延开来。似是猝然爆发的山洪,顷刻间席卷漫散。谢以莼见她神色不对,忙暗暗一握她冰凉的指尖,冷不防桓棠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未染蔻丹的指甲紧紧嵌入她掌心,身子更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以莼明显感觉的到,她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愤怒与仇恨。
诧异的同时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是因为长公主?
须知栎阳长公主与王府决裂,带着女儿远赴采邑,便是因为这位郁夫人……
眼见得郁夫人就要走近,谢以莼忙笑道:“姨娘身体不好,我们姊妹过来说话便好了,怎么还起来了呢?”
桓棠这才回过神,目光一松手上放开了去,回眸与以莼递了个安抚的眼神。
“谢棠见过郁夫人。”她朝郁夫人盈盈一福,语调敛得极温和恭谨,眼中更是萦着缕淡薄的笑。郁夫人看着那张酷似栎阳的容颜,不禁微微一怔,俯身去扶她:“县主快请起……”
丫鬟们当即设座捧了茶果,郁夫人亲手煮了一壶茶,茶烟袅袅中她温婉的笑容令桓棠一时看不真切。
“年前初冬落了第一场雪,夫人命我收了梅花上的雨露,用紫砂的坛子封了,在海棠花下埋了三个月。配上这昭仪娘娘新赏下来的蒙顶春露,二位小姐今日可是有得口福可享了。”
锦绣舀了茶,捧与桓棠笑盈盈地说道。
“锦绣。”微微一声斥责,郁夫人的笑容有些拘谨。桓棠接过茶,唇角舒展开一抹恭谨微笑:“多谢夫人款待,那棠儿就却之不恭了。”
似乎方才眼里灼灼燃烧的仇恨,却是谢以莼的错觉。心中却是默念,这是江南的煎茶之法,这位郁夫人,身份果然可疑。
郁夫人白皙柔嫩的手指轻轻拨着青瓷盘里通水玉雕的小匙,柔柔笑道:“听说,珂儿今日给县主添麻烦了,妾身这厢先给县主赔个不是。”
她放下瓷盘,施施然起身行礼,柔若无骨的身子裹在轻纱绸缎里,若云霞曳地。桓棠忙扶她起来,口中说道:“这可使不得!夫人是长辈,哪有您给棠儿行礼的规矩!”
心中又不免疑惑,这样温柔谦卑的母亲,是怎么教出阴险狠戾的谢以瑶,和刁钻跋扈的谢以珂的?而据说那一位与谢以珂同胎而生的谢府三公子谢朗,也是个斗鸡走狗、不学无术的纨绔……
又或许,这样的温柔谦卑,只是一张面具?
郁夫人眼中漫出一点晶莹,以绢揩泪强颜欢笑地道:“不怕县主笑话,妾身这一跪,正是为了妾身的那个不孝女。下午滴血验亲的事情妾身都听说了,这是珂儿一时糊涂,她自小被娇惯坏了,不知道天高地厚,还万望县主莫要往心里去……”
桓棠摇摇头,道:“我相信这件事不是五妹所为。只是……”
她欲言又止,郁夫人忙道:“县主但讲无妨。”
桓棠莞尔,“只是,我亦察觉到五妹对我似乎颇为排斥,却不知是为何。”
郁夫人的神色有一瞬凝滞,转瞬之后微蕴笑意,低低地道:“这孩子是个贪心的,她是怕县主回来后,王爷对她的疼爱不及从前了。可王爷素来疼惜弟妹,又哪会厚此薄彼呢?”
她既不肯说实话,桓棠也不追问,只微微一笑。郁夫人转向以莼,神色真挚而柔和:“还有六小姐,往日珂儿多有对不住你的地方,这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没有教好。六小姐宽宏大量,莫要与她计较。日后,妾身定当好好补偿……”
谢以莼受宠若惊,忙道:“夫人这是哪里话!五姐姐,她对以莼很好……”
她毕竟不擅长撒谎,话未说完秀颜上便染上一层桃花似的绯红。屋中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桓棠忙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棠儿还要去拜见老夫人呢,改日再来叨扰了。”
二人出了摇光殿,朝西面的缀锦楼走去。路上经过谢以珮的凤栖梧,见灯火彻亮,隐隐有婉转的读书声传来,桓棠不免疑惑:“这是七妹妹的屋子么?”
“是。七妹妹喜欢诗书,很是用功呢。”谢以莼含笑道,“七妹妹想入白鹿书院,但书院却从来没有收女学生的规矩,书院的院首是个好人,允诺七妹妹今年秋考,若她通过考试便许她入学……”
一边说着一边到了缀锦楼,老夫人却已歇下了,二人只好悻悻而归。还未行出十尺却忽然闻见谢以珂的说话声,夹杂着一个老妇人慈爱的笑,在静谧如水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刺耳。
呵呵……闭门羹么?
既然不见她,她又何必上赶着去贴别人的冷脸?
桓棠唇角浮起丝冷笑的弧度,置若未闻地转向面有尴尬的以莼等人,“既然老夫人歇下了,咱们便先回去吧?”
回到荣禧堂谢琰已从幼弟处回来了,正坐于桌边,神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见她回来,柔软如水的波纹从眼中漾开,谢琰含笑唤她:“棠儿。”
“这么晚了,王兄王嫂还不歇息了么。”桓棠微讶。一旁的裴氏替她斟上杯清茶,盈盈笑道:“王爷在等四妹妹呢,可是有好些体己话要与四妹妹说。”
桓棠温顺地点点头,同时征询地看向谢琰。他只微微一哂,同裴氏道:“王妃先睡了吧。我待会儿过来。”
裴氏一愣,眼中晶莹一闪,微笑如初。她感激地看了桓棠一眼,婉声告退:“那妾身先下去了。”
桓棠却哭笑不得,看来,这位便宜得来的王兄素日里没少冷落这位王嫂,眼下因着自己暂住荣禧堂,裴氏倒也多了几分同丈夫相处的机会。
正胡思着,谢琰握一握她微微发凉的指尖,倏地道:“要看看母亲么?”
神情隐隐几分哀伤。
桓棠微一怔,下意识点了点头。
他将她引至祠堂前,推开门,堆簇如山的灵牌便映入眼帘。
第一排正中的位置则孤零零地摆放着一座白玉嵌紫石英的灵牌,上面以魏书刻着一行小字:镇国栎阳长公主圹志。
“这座灵牌是我悖了太后旨意执意放置的。”谢琰的声音温醇如叹,携着几分沉耽于往事的哀伤。
嗯?
桓棠不解地看向他。
他却不肯再言,微微叹息一声:“去同母亲还有列祖列宗磕个头吧。从此之后,你便是我淮安王府的四小姐,依族谱排字,唤作以棠。”
“是……”桓棠颔首。她跪在蒲团上朝着诸座灵牌恭敬磕了三个响头,于心中默念道:“抱歉。”
“从此之后,我便是谢棠,也是谢莞。”
“她们的命,由我来活。”
“她们的仇,由我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