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棠恍然而悟。
北邺的拱卫司她曾有所耳闻。昔年谢太后初掌朝政,民间非议迭起,为控制人心,她便从羽林卫中选调了一批人组成拱卫司,充当她的耳目。民众的言行稍有不慎,便会被拱卫司缉捕下狱。他们无孔不入,制造的冤假错案不胜枚举。
方才那说书人在这酒楼里说书,一时口误,提到了颇令上位者忌惮的四个字。这群朝廷鹰犬不知从何处得来了消息,竟是来抓人了。
人群中已有人反应了过来,小声惊呼道:“是……是牝鸡……唔!!”
是牝鸡司晨。
他还未说完便叫旁边的人捂了嘴,围观的群众们却都已明白了过来,尽皆白了脸色。黑衣人唇角冷笑渐深:“说啊,怎么不说了!先前不是说的很起劲么!”
说书人吓得面如土色,“大人,小的,小的说的是伪朝那位谋朝篡位的祸国妖妇……不是有意冒犯太后啊!”
“少废话!”又是一声厉喝,那头儿面色不善地打断他,“这刁民口无遮拦冒犯太后,来人,给我抓回拱卫司衙门,先赐他一顿杀威棍再审!还有这群看热闹的,一个也别想跑!”
眼看事态僵着,以棠忍不住道:“救救他。”
嗯?
宁澈转眸看向她,一笑:“我为何要救他。”顿一顿凉凉说道:“除非你求我。”
“……”
她咬牙,终是拉下脸面道:“求你。”
这还差不多……
宁澈唇角一弯。倏尔朗声唤道:“楚大人,你这是在忙公务?”
那姓楚的头儿抬起头来,见是他,脸上即刻堆起谄媚的笑容:“原来是宁世子,怎么,不去风月京快活,倒跑来这儿喝酒。这位是……”
冰凉的指尖忽被人轻轻握住,以棠尚未反应过来,宁澈已牵过她的手,笑容和煦地对那位拱卫司千户道:“喝酒?在风月京喝得,在这喝不得么?”
楚千户一怔,继而哈哈大笑起来,“使得使得,世子您随意,小的还有事情要忙呢——”
说着,转头对下手们喝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把这老东西弄走!”
楼上,以棠不悦地瞪宁澈一眼,强行挣脱了去。他微笑如旧,清凉淡漠的声音若明月映水:“楚大人这是做什么,这名说书人,是犯了什么罪?”
见事情再度被宁澈打断,楚千户眼中闪过一丝不快,却是道:“嗨,刚才接到举报,这老东西方才冒犯太后,兄弟们怀疑是伪朝的细作,想带回去审审!”
那说书人一听,脸色霎时煞白,着急地争辩道:“大人!大人!小的不是细作!”
宁澈道:“冒犯太后?这可是个大罪。自然要审清楚才是。不过方才听你们说什么‘四个字’的,却不知,是哪‘四个字’?”
以棠闻言扑哧一笑,这么一来,这群狗腿子自己可也得说那几个字了!
楚千户脸上笑容一僵,似乎察觉他有意为难,陪笑着道:“宁世子就不要打趣兄弟们了,这四个字要是说出来,小的我脑袋不保啊!”
“非是宁某为难千户。”宁澈微笑,忽而话锋一转,“只是宁某方才亦曾听这位先生讲过一段评书,似乎他言行并无不当之处,心生好奇罢了。”
楚千户一噎,苦着脸道:“宁世子,这事与您无关,您就不要过问了,小的们还赶着回拱卫司衙门呢。”
“非也。楚大人既说这说书先生冒犯了太后,可方才宁某亦在此间,听了评书却未加阻拦,若真出了什么事,又怎能置身事外呢。还望楚大人告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宁澈话音清沉悠然,却透着不怒而威的气势。
楚千户听了这话,便知宁澈是非插手不可了。宁远侯府可得罪不起,他懊恼地一巴掌拍在身侧一个青年百户的脑袋上,压低声音恼怒地道:“你方才怎么不说宁世子也在!”
百户忙惶恐地答:“回大人,方才,方才小的并没有见到宁世子,倒是他身后那位姑娘方才在……”
楚千户视线扫过宁澈身后的以棠,眼中闪过一丝狐疑。宁澈耳力却极佳,微笑着道:“方才,我原也在雅间中,只是不曾露面。”
楚千户赔笑了两声,命那小百户道:“你,你给宁世子说说,方才这老不死的说什么来着!”
那百户哭丧着脸,早没了方才的威风,指着说书人如丧考妣地道:“他,他方才说,老母鸡报晓!”
他说的滑稽,屋中战战兢兢的群众们一时皆忘记了害怕,忍俊不禁地笑了。“很好笑?”楚千户脸色阴沉,摸了摸腰间挂着的朱雀佩刀,于是笑声戛然而止,酒楼里又陷入死亡一般的沉寂。
以棠也笑了,她缓启朱唇,慢条斯理地道:“原来是这个。小女子可以为这位老先生作证,方才,他的确是在征讨伪朝那位恶贯满盈、弑君杀夫的女相,非是妄议朝政。”
她声音平和无波,绣了海棠的面纱下唇角隐隐弯起一丝弧度,仿佛在说一位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
酒客们纷纷附和:“对!我们可以作证!”
“老先生还说要攻陷建康、踏平伪朝呢!”
楚千户一时有些尴尬,望着宁澈,抓人也不是,不抓又丢不起这个人。毕竟,他拱卫司衙门会抓错人么?
错的永远只会是这些低贱的汉人啊!
宁澈似笑非笑地看着为难的楚千户:“楚大人忠心耿耿,一心为太后分忧,可以理解。但太后爱民如子,若拱卫司衙门因为一点捕风捉影的闲话便妄自定了百姓的罪,那我大邺岂不是人人自危,道路以目?大人此举,可是大大损害太后仁慈的名声。”
以棠忍不住微微一哂,宁澈这台阶给的漂亮。不过文穆太后要什么仁慈的名声?
楚千户眼珠子一转,回过味来,笑道:“原来是误会,既是误会,兄弟们都散了吧!还有你,以后继续说你的书!注意点就是了!”
他从腰间抓出一把铜钱,扔在说书人面前简陋的榆木桌上,呼朋引伴地出去了。
方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活缓起来,楼中众人长舒一口气,说书人眼含热泪地朝宁澈作了个揖:“多谢,多谢公子相救!”
一时酒楼里致谢声此起彼伏,宁澈眉宇沉凝,面上无一丝表情地道:“谢我做什么,我原不想救你。要谢,就谢这位姑娘。”
于是众人又纷纷向以棠致谢,她只淡淡一笑,同宁澈微微颔首走下楼去。早有兰亭候在门外,接了她登上马车。
人们争先恐后地挤到门边,目送她裹在幂篱里的身影消失在马车帷幕中,仍热切地讨论着:“这位姑娘可真是好心呐,却不知是哪一家的官宦小姐?”
“好人有好报,这位小姐定能嫁得如意郎君!”
宁澈不知为何微微一哂,吩咐身边侍卫取了方才的锦盒来,“把这两样东西给四小姐送过去。”
“是。”
酒楼里人流渐渐散去,宁澈回到雅间里,走至窗边,目送着楼下不起眼的青乘马车启程离去,神情若有所思。
一抹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宁澈眉心一动,凉凉道:“宁渊,你这神出鬼没的毛病究竟几时能改。”
宁渊凑到他耳边,细细说了一阵。宁澈面无表情地听完,剑眉忽一挑:“她果真是这么说的?”
佛狸祠下?神鸦社鼓?
宁渊神色凝重地颔首,又问:“主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西晋末年天下大乱,晋室衣冠南渡建立东晋,北方就落入我们祖上的手里。这句话,是南人在讽刺北方的晋朝遗民将侵占晋土的胡人君主当作神明来祭祀,指责他们不思故土呢……”劲节修长的手指缓缓抚着窗棂,宁澈的眸色幽深如晦。
倏地笑笑:“自然,于我们而言,这绝非什么好听的话。”
宁渊下意识地看向自己主子:“这情况,似乎,与当今的局面无异……”
“对。”宁澈秀眉微颦,神色幽幽,“阿棠,她这是借古讽今。很难相信,她竟会以南人口吻出言讽刺我皇邺。佛狸祠下,神鸦社鼓?呵,还真是有点意思……”
宁渊神色一凛,试探性地道:“主子不觉得,这位皇后娘娘变了许多么?”
“比如?”淡淡的一眼飞过去,宁澈漫不经心地道。
“自从您在猎场里救了她回来,她对您与陛下的态度,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卑职记得不错的话,那日碧玉池约见,她也像是不认识您一般。”宁渊忧心忡忡地道。
“也许历经生死,她对我们这位陛下,死心了呢?”
“但您不曾有愧于她,她又何故对您冷漠如斯?这其中种种,实在奇怪。”
“看来,是我对我这位小未婚妻,逼得太紧了么?”唇角笑容加深几分,宁澈眼中划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眼中忽而寒光一闪:“吩咐人继续留意着她,将她的一举一动都记录下来,悉数报给我。”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