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无村是一个介乎于偏僻与交通、繁华与贫瘠之间的小地方。乃是周围十三个村子六个屯子的总扛把子。
关于三无村的名字,话说当年有这么一个闲得无聊的大人物,也不知道是被贬过来的还是只是路过,在这里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开始感悟人生,念叨着什么“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然后忘了词,最后不知怎么想的就利用职权将此地改名为“三无村”这样一个名字。
好像有着悠久的传承,当然,在这片土地上,这种好像传说一样的事情,会被什么闲人记录下来,或许会在遥远的未来成为可以利用的传说故事用来作为祭祀的手段。但对于当地人来说,对于这种事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
讲道理的话,三无村这个名字,本来就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除了没有肉眼可见的文学色彩,这种由简单的字组成的看起来就像是劣质产品的名字,在念出来或者是写出来的时候,也很难给人以一种不明觉厉的荣耀感。所以,对于当地人来说,除了偶尔有谁向外地人介绍的时候有着秘制优越,“三无村”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没有什么特别的,也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因为对于当年那个大人物而言这本来也算不上什么很大的事情,所以就连旅游业也没有办法兴起。再加上这里不算是什么交通枢纽,甚至有一些偏僻,会成长为这样不温不火的样子,也在人意料之中。
但三无村会成为十里八乡的总扛把子不是没有理由的。当然不是因为这不值一提的历史渊源,而是因为,三无村是当地数一数二的武学殿“四有宫”的根据地。
这片被称为九州的地方,有着唯心主义的特殊力量存在。而超乎常理的特殊力量,又可以粗略的区分为文元与武元。
所谓文元,就是籍由向祖宗先人的祭祀,而获得的来自天地之间的神秘力量。
武元则不同。这是由历代被文人压制的武人,经过一代又一代,混合着血与泪,摸索出的与文元相对抗的自力更生的力量。
简单的说,利用文元者必然要有文化。而武元则没有这种限制——所谓武元,并非通过献祭而从天地之间获取,而是通过对于人体自身的压榨,而获得的完全属于自己的力量。
文人的世界几乎尽由九州七文苑所垄断,而武人们的世界则不然。整个九州大路上林立着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武学道场,通称为武学殿,昵称为武馆,蔑称为“把式殿”。
四有宫就是这样一个武馆。颇具规模,十里八乡赫赫有名。其殿主是三无村出身,年少时外出闯荡,习得武艺,但又不足以登堂入室。三十余岁时回归家乡,创办武馆。因为这里本来就是小地方,所以他那只能算二流的身手,也能在这里混得风生水起。
所谓四有宫的这“四有”,在宣传的时候说的乃是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旨在培养这样的四有武人。
当然,在暗地里,还有着另一种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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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有宫的规模和杂学院那种隐藏在、或者说占据了一大片林海山峦的仿阿房宫式建筑自然没得比,但在三无村这种地方、或者说在三无村所处的这种从哪个角度来看只能说是一般般的一整片区域之中,算得上是豪华设施。在村子以东,就本来的高地上,再加以施工垒土,形成了一座山头式的地形。虽然不高也不陡,但围绕着山形,有着一圈高高的围墙,正南的正门处,也是那种山门的样子,入了正门就是向上的石梯,经过第二重门、三重门,才是作为本体的建筑群。一圈厢房,围绕着训练用的露天校场,再向里走的话,则可以看到位于东边的高大建筑,空旷的室内显示这是另一处训练的地方。而西侧被矮墙围起来的则是被称为“内宫”的地方,居住着殿主、副殿主等领导者,和他们的入室弟子。
往常,这里也是一个戒备森严,进退有序的地方。但如今,嘈杂的声音与弥漫的血腥气,彰显着不安定的氛围。
来来往往的是穿着捕快服的人,神色惊惧,就算是老练的面庞此刻也难以保持镇定,更别提尚且年轻的公差,几乎每过一会就会有年轻人捂着嘴快步跑出去,而双腿发软根本跑不动的,则就在原地呕吐了起来。
站在露天校场中心的,穿着捕头服装的中年男人,看着手下们不堪的表现,冷着一张脸,偏头低声吩咐道:“让没经验的都退出去。多交几个有经验的仵作来……别管能不能忙过来了,先让他们在外圈适应适应。”
脸色苍白的手下赶紧去传令了。
声音不大,无论是下令的还是领命的都压低着声音。这压抑的场地让人连大声喧哗都不敢。
捕头——审知今,按着自己的佩刀,紧握的手指关节苍白无血色。
他入本职已经有了二十年的时光,从一开始心中还怀有治国平天下的幻想,到如今已经认命的认为自己这辈子就要在这里虚度掉,同时又觉得这样平平安安的度过一生也是不错的事情。正如同这天下数不尽的没有出头之日的平凡武人,在公门领一份饷钱,最大的理想进化为混吃等死,这样浑浑噩噩却能无病无灾的度过这一辈子。
原本应该是这样。但现如今,侵入鼻孔的浓重血腥气却提醒着呆立的他,这样平凡的日子就在今天,被无情的打破了。
放眼看去,
横尸遍地。
属于四有宫的这一座小小山,从山脚到山上,从正门到“内宫”,到处散落着属于人的残肢断臂。猩红的血液顺着阶梯一滴一滴的淌下来,慢慢汇成了一道没有人愿意在上面踩上一脚的血河。而到了四有宫的主体内,这种情况更加夸张——或者说更加惊人了。
审知今倒是知道魏武帝有过名句曰“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把白骨上的血肉黏回去,在把范围缩小一些,大概就是这样的景象?曹操真是人杰,看到这样的景象还能够起诗兴。而审知今靠着自己作为捕头的这二十年时光的经验,才能够在这种修罗之地里面保持着冷静。
这是大案子。
三无村四有宫,阖宫上下一百二十七人,片口不留。
令人发指的惨烈景象。
他在本地干了这么多年,和四有宫的人们自然也很熟悉,平时少不了有一些人情往来,而现在,这些前天还很熟悉的、杂七杂八谈着荤段子的人们,就已经化作了这一地的尸体。残肢断体,却并非难以辨认。他还记得守门的苏哲,一个善谈的中年汉子,被人拦腰斩断,两段躯体散落在大门两边,好像还在当着守门的门神一样。还有四有宫的宫主,善用的两把通体上下皆由乌铁打造的黑色大戟,一把钉到了主殿大门的上面,把四有宫的牌匾打得粉碎落在地上,另一个则是被一只断手紧紧握着——那大概是属于宫主——也就是掌门的一只手吧。左手还是右手不知道。如果要靠近一些说不定就能认出来,但是,没有必要,也并不想靠近去看。
审知今想了想,转过身子,对着手下们说道:“怎么样?点清楚了吗?”
仵作们陆陆续续的到位,这个时候就需要对死者一一进行辨认。这么大的事件是一定要像上面禀报的,而为了能够给上面的人留下一个吧比较好的印象,而不仅仅是只会混饭吃的草包,这样的工作还是要做不少。
点清楚死亡人数,确认有没有幸存者。
“大人,真的会有幸存者吗……”
“找找吧,说不定会有。毕竟这里有一百多号人——想跑的话还是有可能的。”
虽然心里并不能确定,但还是稳重的这样说了。作为上司,总归是要在下属面前表现出可靠的一面。
再次环顾了一圈周围的景象,不可避免的感受到了一阵阵悲哀。
三无村不是什么大地方。处于秦的边缘地区。从地图上看来,以其为中心的这一圈,既没有军事重镇,也没有繁华都市,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发生了这样恶劣的事件,虽然不得不做出一副要追究追查的样子,但实际上来说,并不能怀有什么追缉凶手的希望。
只是做做样子。
虽然说上官们对于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当做不知道,肯定是会派人前来调查的。不过屠了一座武馆满门这种事情,听起来就容易让人肝胆俱裂,上官们会对这案子下多大功夫可不好说。
已经让周围的县官派人手了,但最终会怎样收场呢——
如果碰到了稍认真一点的负责者,或许会追查好一阵子……追踪个十几年都不是没有可能,最终浪费掉无数钱财,还不一定能够将凶手绳之以法。
如果是正常的官员负责这个案子,大概会把事情都推到蛮族那边吧。
如此穷凶极恶的事情除了蛮族还有什么人能够做得出来?
二十年工龄的老油条已经预料到了未来事情的走向,由此而觉得索然无味。
他再一次打量着现场。
虽然不一定能够发现什么新的线索,但这本来就是人这一生中难得遇到的情况,等到自己七老八十的时候,或许这就是能够向小辈们炫耀的谈资……
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在他转身准备离开这里找个环境好一些的地方歇息一阵的时候,突兀的,心中一动。几十年养成的直觉般的警惕性并未诉说着危险,而仅仅是因为在咀嚼刚才映入眼中的景象时,若有若无的感觉到不大对劲。是一种淡淡的违和感,与自己早些时候看到的东西好像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就好像心里扎了一根刺,能够明确地感受到,非常不舒服。
于是审知今再一次回头,寻找着自己刚才所察觉到的一丝违和感。
并没有费很大力气就找到了。
在铺满尸体的修罗场之中,站着一个人。
冷汗即刻遍布了审知今的全身。
他不是新人,不是愣头青,不是莽汉,不是凭着家世或背景才得到的升迁与重用,倒不如说正因为以上的原因,他才只能够在这种小地方当一个捕头。
对方是什么时候来的,自己安全没有察觉到。不但没有察觉,而且也没有人向自己汇报。作为这里暂时性的最高长官,他清楚自己手下还没有能够反抗自己权威的人存在,而自己的手下明明应该已经把四有宫上下进行了封锁,那也就是说,要么这个人一开始就埋伏在这里,要么这个人神不知鬼不觉的突破了自己这一群人的封锁线大摇大摆的站在那里——
而除了自己以外现场的这十几号人,看起来还没有别人发现他!
这正是另一点让他不安的地方。
明明视野中那里站着一个人,但除了能够看到以外,没有任何“那里有着一个人”的感觉。
无论是习文之人还是习武之人,通常五感都会较常人更加灵敏,而除了更加灵敏的五感之外,他们通常还会有自己的直觉。越是直觉强烈的人,便越是相信自己的直觉。这野兽般的直觉,在很多情况下也能够发现一些凭借五感发现不了的东西——而这往往能救你一命。
审知今也是有着这种直觉的,他也相信着自己的直觉。而现在,他的直觉告诉他,在他所见的站着人的位置,那里,是空。
存在为空,文元为空,武元为空,一切皆空。做为常人的感官告诉他那里有着一个人,但作为武者的每一丝素养都在告诉他——那里没有人。要么那就是一个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的普通人,要么那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危险人物。
审知今不是心怀侥幸之人,所以他的判断是,那个人是自己应付不了的高手。
更露骨一些的说,如果他就是这起灭门案的凶手,那么包括自己、这里的衙役们恐怕都要不上四有宫的后尘。
他左手搭在了佩刀上,努力不让自己散发出敌意,慢慢向着那人靠近过去。
靠近了,能够更清晰的观察到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是一个贵公子模样的青年,墨底赤纹的袍子,手中的玉骨扇一摇一摇,低头看着血污,不知在想着什么。
这时,他似乎注意到了审知今的靠近,转过头看着靠近的捕头,展示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
“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