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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子百家圣斗士

2017-07-11 21:35:025111

第67章 10:夜色苍茫

大约黄昏时分,枚殚重新出现在了路上。

人来人往之中缓慢行驶的马车,游荡的公子哥们骑着高头大马意气四顾,沸腾着的喧闹声,混迹着小贩的叫卖与游人的私语,洗荡着人的耳朵。这里本来就是繁华的都市,而即将到来的灯会,更使得整座城市焕发出华丽的活力,鲜艳的酒旗在风中猎猎的响,而这点响声随即被更多的声音所掩盖。肆坊昌盛,临街的店铺不止一家、不止一种,酒楼的伙计在高声揽着客人,仿佛连呼喊声都带着醉人的酒气,拐角的铁匠铺传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虽然没看到溅起的火花,却依旧彷若能对里面的灼热感同身受。诸如当铺、古董店,则低调的在繁华地段显示着自己的富贵。无赖子成群嬉闹,纨绔儿结伴挥金。举袖成云,挥汗成雨,摩肩接踵,络绎不绝。这繁纷复杂的场景,与稍远处横跨河流的木桥上缓慢移动的人群的景象相应,向各地来客展示着属于自己的、那城市的繁华。

繁华的美丽,美丽的魅力。

随着太阳逐渐落下,天渐渐变暗,各个商铺的伙计纷纷点起了灯。点在大红灯笼里的,喜庆而热闹;若将鲸油灯罩在琉璃盏里,则冷光清澈,缥缈似有仙意,零落铺散,宛若琳琅。便是天上银河,放眼望去,也不免要黯然失色。

楚,本称为孟楚,盖因这个国家的建立者本来姓“孟”。自然也是一世英杰。而在其将国号定为楚之后数年,称自己为战国时楚国的后裔,改姓为“熊”,修宗谱,复楚风,还将九头鸟作为国家的标志。大概是为了获得千年楚国的庇护。虞陵本是当年楚国建立在边陲的要塞城市之一,但后来随着孟楚日益强大,国土不断扩张,此地也失去了边陲重镇的意义。而开始作为漫漫商途的中转站,而开始向富足的享乐之城发展。

如果说秦淮乃是江南、乃至天下第一纸醉金迷之地,那么虞陵的未来,则是清晰可见的会向着同样的方向发展。

故而历任城主,不是亲信能吏,便是楚皇宗室,鲜有例外。

这一任即将年满六十的城主,便正是熊姓,任职五年,颇有声誉。听说他明日生辰,以此为由在城中举办灯会,这一举动不但没有被楚都那边责备,皇室还派了一拨人,要加以赏赐,算着日子明天来到,现在就在城外多少多少里的驿站等着呢。

现在的城内,自然也做了很多的准备。几个灯架子已经搭好,就等着到时候点起灯,让缤纷的色彩在各处跃动。大街小巷除了日常可见的商铺,更多出了不少买着各种节日玩意、摆件、零食的摊子,大人们还好,而路过的孩子们,则不一而足的拉着自家大人,吵闹着要买上一两件。祭祀节日尚未开始,属于节日的氛围便已经弥漫了开来。这样一想,白天那不合时宜的踏青风潮,大约也是受这一点影响的吧。而城中更早已走漏了消息,明日到来的钦差队伍,将带来御赐的焰火,带黑夜以来,便点燃升天,为这夜幕,带来一番铁树银花、玉枝招摇的景色。毕竟是“御赐”,这下子不论老少,看在假日的分子上以外,也终究期待着明日的到来。按照商人们的说法,这大概是七月以来,除了十日前的七夕,秦淮评花魁以外,最让人期待的庆典了。

七夕的秦淮也没有御赐的焰火。

大概是为了节日的氛围特意走漏出来的消息吧。

枚殚独自走在街上。

头上挂着一个金粉面具,并没有遮住脸,左手拿着两个糖人,右手则抓着两个糖葫芦,看起来不像是翩翩佳公子,而像是弱智小孩童。虽然一路上扫不得各种指指点点,但枚殚还是不为所动、蹦蹦跳跳的把手里的东西都吃掉,然后意犹未尽般的拍拍手。

转身,不由再次为这人间景象而感叹。

而他愈发清晰的感受到,那独自一人的寂寥之情。

寂寥,寂寞。

人在最安静的时候可能会感受到孤独,然而,一旦在最繁华的场景中醒悟到自己是独自一人,那种孤独更胜于前者百倍。

而熙熙攘攘之中,这份感情却无人倾诉,这,也成为了孤独的一部分。

他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露出苦笑。

我原来是这么软弱的吗?本以为经历过孤独之后,人会习惯孤独。然而看起来,人终究摆脱不了社会的习性,一朝从孤独中挣脱,就在也不愿意回到那无尽的孤独里面。

出来逛逛果然是有好处的。并不是像现在这样逛街,而是说,离开以来的环境,到新的天地之中,果然是有好处的。不只是会见识到更多、更新的、未曾见识过的世界,更能够察觉到自己的缺陷。

“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戴上面具,他估摸着时辰,觉得还来得及,变随便找了个灯火阑珊处逛着。

本想着说不定会如小说一般,在没有人的阴暗街上,见到什么拍在路边地上的杂货摊,然后可以奇遇一般,在一堆破烂里找到某件奇珍异宝,然后以极低的价格把那东西买下来,或是转头卖个大价钱,或是从中获得极大的好处。达成某项名为“捡漏”的成就。

然而别说捡漏了,枚殚连这种神神秘秘的摊子都没见到。再后来用脑子想了想,才意识到这座都市被治理的井井有条,随便临街摆摊理所当然的是违法乱纪行为。即使是在这种时候——应该说正因为是这种繁忙的时候,成立的警戒应该会加强更多,这样一来这种可能的摊子自然就更难见到了。

任何地方都应该有所谓的暗市、黑市的地方,倒也不是不能去找,但一旦特意去找了,便觉得没有那份意思了。

亏我还特意戴上了面具——嗯哼?

枚殚抬起头向旁看。那是空荡荡的屋檐。一角在渐渐升起的月光下宛如一只张开翅膀的燕子。

不对,不是这个,刚才的感觉是……

他轻轻迈开脚步。

属于文人的文元,在不经意间,犹如水波般扩散开去。

月光下的一切开始在枚殚的脑海中成型。

“追逐战?”

有两拨人在屋顶上跳跃追逐。在明月与清风中快速移动,脚踏着瓦片在房屋与房屋间跳跃奔跑。灵巧的做出危险的动作,就好像从杂技团跑出来的……猴子?

*

一道黑色身影矫健如猿猴,在屋顶疾驰。穿着夜行衣,黑布蒙面,怀中似乎揣着什么挺沉的东西,而后面有几个捕快打扮的公差,身形敏捷紧追不舍。

连续掠过了两栋小楼后,过房檐时黑衣人猛地下坠,而右脚勾住边缘,一息之间,整个人向上弹去,在半空中完成一个漂亮的回旋踢,将身后紧追不舍的捕快踢飞到一边。

而就在这半空中,他不知道启动了什么机关,只听到绳索收束的声音,黑衣人便急速的向街对面的另一栋高楼射过去。这距离太远,后面跟着的三个捕快虽然没有放弃,但却不得不绕楼而行,而这段时间的差异,足以让黑衣人施然离开——

黑衣人踩在倾斜的屋檐上,飞快的移动脚步,猱臂扭曲般挥动,转瞬之间三枚暗镖便被闪电般掷出!

而这巧妙暗击,却并未完成目标。只听金铁交接之声,三枚黑色暗镖便被一柄亮白软剑弹开,一剑眉怒目的中年人即从剑刃之后闪出,如风般连刺三剑,而剑刃柔软轻韧,每一刺之中又含着不同的变化,霎时间让人眼花缭乱,仿若二人之间漫漫皆为剑刃一般。

而那后出现的剑客甚至还有余力大喊:“玉中寒!你同伙俱已就擒,小贼还不束手!”

这剑客自信对方仓促之间避无可避,却没想到黑衣人身形一矮,竟是暗自运力,一脚踏碎屋顶,向楼内跌去!

剑客脸色一变,正欲接着追下,眼前破洞中却猛地窜出一道黑影。他连忙横剑欲挡,那黑影却无力的跌落在屋顶,软绵绵的没了动静。

那竟是刚才的黑衣人。

剑客疑心有诈,尚不敢靠近。夜色茫茫之中,却突然有一个轻佻的声音传来

“听到有人叫我,还以为怎么了?展护卫,咱好心劝你一句,自称玉中寒的窃贼,要是能被你追到,那就肯定是假的。还有,就和他怀里那个你们当做诱饵的方鹤盘龙樽一样假——无名窃贼,咱帮你料理了,别谢。”

展护卫剑眉惊竖,双眼向周围环顾,但见夜色茫茫,圆月正明,却哪里有人的身影?

片刻之后,几个捕快也已跃了过来,将已经不省人事的黑衣人擒拿锁好,几人毫无欣喜之情的离去了。

*

长相思,长相忘,尔来明月清波漾,遥途空坦荡。

提笔在红笺上写下长短句,然后将其撕下揉成一团扔掉。

端坐着的女子抬头,“阁下是官?是匪?是侠?是盗?”

这是一栋精致的三层小楼,与刚才的追捕现场相隔了两条街,关于黑衣人的追逐过程中倒是路过了这附近一次。在顶楼向东的房间,向外延伸了一段,雕木栏杆细细围着,搭上翼展亭盖,流苏珠帘,摆上桌椅玉箪,玲珑蔬果,变成了一个精妙的空中庭院。方寸之间尽显雅趣。

以金粉面具遮脸的贵公子衣饰的人翻了进来。

“非官非匪非侠非盗。”那人一口气说完,极其自然的做到了女子对面,从茶几上拿起一颗葡萄扔到嘴里。

女子也不怪他唐突,而是轻柔起身,从身后的架子上拿出一副茶具,行云流水般斟起了茶,举止自然,赏心悦目,“阁下是玉中寒?可看起来不像。玉中寒是近年有名的飞贼,还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可他这种人若是要出现在别人面前,自是不屑于隐藏面容,也定会一开始就自报身份。”

“那若是他就是这样缩头畏尾的人呢?”

“那小女子就告诉他,我不喜欢缩头畏尾的人,不论他是谁,都请他离开。”

那人一笑,伸手摘下面具,

枚殚的脸便露了出来。

他随手把面具扔到了楼外,又将一个纸团展开。

“偷窥他人隐私,可不是君子所为。”女子身体前倾,为枚殚斟一杯清茶,渲墨长裙随之晃动,犹如一幅山水名画。

“所以我没看。”枚殚将展开的红笺还给女子,“只是觉得,夜深人静,明月悬天,珠帘美人,红笺私语,是极美的。”

“夜未深,人不静。”

“好吧,怎么说呢——”枚殚向后一仰,“只是我很无聊——看这边好像有热闹可以看,所以才跟过来。夜色美丽,便有一种想要找人聊聊天的感觉。而恰好被你发现了,这里的气氛也很不错,所以我就来了。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我们也不必谈论什么隐私深论,只是想……聊聊天。”

女子轻轻的笑了出来,两个浅浅的酒窝若隐若现,“阁下是追求风雅之人,亦或是风流?”

“风雅吧,我对于风流有一些坏印象。”

枚殚抿一口茶,“那边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本地展护卫缉捕盗贼而已。”

女子将红笺收起,

“这里看起来很热闹,但越繁华的地方,各路牛鬼蛇神便越活跃。想要让这里维持治安,那些经过特训的捕头捕快功不可没。”

“我看见了,”枚殚点点头,“其他地方的捕快,可没见过有这种身手。”

女子颔首,“玉中寒喜欢盗前预告,盗后留名。这次是有人冒了他的名字,来偷城主那个御赐的方鹤盘龙樽。结果不但中了展护卫的圈套,还惹到了正主。这便是刚才发生的事情。”

隔着两条街,她却似乎对哪里的事情了如指掌。

枚殚自然不会煞风景的去追问人家是谁。

聊天很愉快,他很喜欢这种感觉。

他看到那架子上有一个玉壶,“那里面是什么?”

女子回头看了一眼,“是酒。”

“有毒吗?”

女子捂嘴忍笑,“这里的东西都是给我自己准备的,当然没有毒。”

说罢,取来递给枚殚,枚殚接过,也不倒杯,先是闻了闻,然后抿了一口,大喜道:“好酒!”

“自是好酒。”她又从架子上去下两个薄如蝉翼的玉盏,“给我留些。”

“唉,我好像很久没喝过正常的好酒了。”几杯之后,枚殚惆怅道,“唯一肯陪我喝酒的那人,这几年一直爱喝毒酒,海曙哦和管了毒酒就对别的酒没感觉了。”

“还有这种人呢。”女子似乎也借着酒意,快活了一些,“我没和人喝过酒,一直以来只能自己独酌。长了好些年,还没有过朋友,周围的人……都不把我当朋友看。当主人,当弟子,当对手,就是没有朋友,也不可能和他们像这样一边喝酒一边说话。”

“听着像被保护过度的大小姐,”枚殚皱着眉,“那你和我在这里对饮,岂不是很不妙?”

少女听言,好似紧张的左右张望一下,才促狭的眨眼,“我不告诉他们!”

二人大笑,接着赶紧收敛了声音。

“出乎意料的,感觉还不坏,”少女拄着下巴,眯着眼睛看向外面,“月色真美啊…………去年中秋的时候,老师说适合我闭关,所以那几天我都是在修炼室里面度过的。”

“月亮啊,每个月这时候都是一样的。”枚殚也看向外面,这一会可真是夜深了,灯火阑珊,“不过是氛围不同罢了。中秋赏月……可就是别的时候赏月,与二三好友一起,就算没有月亮,那也是人生快事。”

“那你是经历过人生快事的喽?”

枚殚忽然不言语。

“看来你也有着自己的问题。”少女大概是醉意上来了,索性不再端坐,侧身抱膝,出神的望着天,小声清唱:“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

屈子的《天问》。

“嗯……我也想唱了。但我五音不全,唱不好。”枚殚沮丧的说。

少女想了想,转身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根竹萧,“你声音小一些,加上伴奏,就会好很多。”

“好主意,但萧声不会引人上来吗?”

“不会的。”

“那……晁补之的《洞仙歌》,泗州中秋作的那个。”

“好,我知道,唱吧!”

幽幽萧声响起。

清音婉转,沉静悠扬。而明明萧声柔和秀雅,却隐隐透出难以言明的伤感之意。

枚殚轻着嗓子,接着醉意开口:

青烟幂处,碧海飞金镜。永夜闲阶卧桂影。露凉时、零乱多少寒螀,神京远,惟有蓝桥路近。

水晶帘不下,云母屏开,冷浸佳人淡脂粉。待都将许多明,付与金尊,投晓共、流霞倾尽。更携取、胡床上南楼,看玉做人间,素秋千顷。

即使萧声已尽,枚殚还是不断重复着“玉做人间”一句,显得极为喜欢。

而放下竹萧的少女,则小口嘬着玉盏中的酒,然后,小声念叨:“神京远,惟有蓝桥路近……惟有蓝桥路近……”(注1)

明月当空,能与人共赏,正是极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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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相传蓝桥有仙窟,唐裴航在此遇到仙女云英,求得玉杵捣药并结为夫妇。这里指的应该是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