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七日清晨。
城内没有鸡叫,而是在数个地方的房顶安置了铁质的公鸡,机关精巧,内置唿哨,每至五更,便疏忽而响。鉴于城内并非每户人家都愿意早起,鸣声设计的清朗柔和,只叫三声,当起之人自然温升为期,而不愿起床的人,大不了翻身再睡,又或是在房间中少做一些隔音措施,便亦可无忧。
枚殚在鸡鸣第一声的时候睁开眼睛,然后转身又睡去。
*
昨夜与人饮酒,
那个玉壶,中途的时候便意识到应该并非凡品。明明只有那么大小,却几乎倒了半夜的酒。给人深不可测之感。而里面的酒,琼浆玉液,枚殚虽说能辨认出酒的优劣,但毕竟多年没有和人好好品鉴过,更加之无名新酿,未见识过酒劲,只觉入口顺滑,味道醇厚,只在入喉之际微微辛辣,也就多喝了几杯。等到酒劲上涌,醉意渐升的时候,谈兴正浓。夜不通名,饮酒而交,虽然算不上礼法举动,但却有魏晋风范。洒脱旷达,不拘礼法,兴致上来了,枚殚也就不那么在意醉不醉的问题了。
过了三更,与佳人告别,枚殚便从原路翻了出去,晃晃悠悠。这世上的大城有两种,有宵禁的,和没有宵禁的。虞陵有宵禁,不过这里的宵禁比其余通常有宵禁的地方要晚,结束的则要更早一些。可这个时辰也已经到了宵禁的时候,除了打更的有着特许可以在纵横街道上游荡外,便只有巡夜的兵卫四处巡逻。见到可疑人等便可查问,如对方不肯配合,有就地格杀之权——
宵禁之说古往今来皆有,特别是在战乱、灾难横行的时代,或者是在具有特殊政治经济意义的区域内实施的。违反宵禁令的人轻则拘禁,重则就地正法。明律把这一条改为“夜禁”。规定更加明确,一更三点敲响暮鼓,禁止出行;五更三点敲响晨钟后才开禁通行。在二、三、四更在街上行走的,笞打四十下(京城五十下);在一更夜禁后、五更开禁前不久犯夜的,笞打三十下(京城四十下)。疾病、生育、死丧可以通行。
本意自然是为了维护治安,毕竟通常而言宵禁对于普通百姓生活来说妨碍并不很大,可是对于有些专靠黑夜掩护才能进行的违法行业来说,就是个大问题。然而所谓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宵禁施行以来千百年,各路牛鬼蛇神相处应对的方法,虽不敢说千百种,十几种总归是有的。故而效果如何,最终还是要看行政者的手腕。
而这一位虞陵城主,自然是有手腕的人。
于是枚殚晃荡了两条街之后遇到了巡逻的兵卫。
往常的枚殚说不得要转身就跑来一场你追我赶的闹剧,逗一逗他们,但不知道那是什么酒,后劲霸道,只让人觉得醉意一波一波的撞着脑袋。刚开始的时候还觉得思路通畅,话术敏捷,这一会就开始觉得头脑发沉了。不想喝这些不认识的人闹,所以乖乖的一拱手,直属哦自己在朋友家喝酒,二人皆醉,没注意时间。
领头的那人还是很好说话,也没有过多的为难他,反倒问他是否记得自己的住处。枚殚回应自己乃是外来人,住在客栈。
那领头的不知道什么统领,眉头一皱,好像发现事情不那么简单似的,上下打量着枚殚,终究是顾虑到他身上那富贵整洁的打扮,不愿太为难他,以免惹祸上身,问清是哪间客栈后,告诉他哪里应该早就打烊了。如此深夜还有哪家商铺不关门锁门呢?问他愿不愿意去兵营借宿一宿——
枚殚自然是谢绝了。他并不是不放心对方的好意,而是不放心自己的菊花。
上面那句话懂的各位还请便,不懂的各位一定不要多问。
于是那位统领派了一位卫兵送他到客栈那边。半夜人家果然已经打烊,熄了灯锁了门。于是枚殚翻墙从窗户爬了进去。
说回来那个卫兵除了是送醉汉回去,当然还有这监视的意思,然而普通的卫兵又怎么能拦得住枚殚的动作?不等人家反应过来,枚殚便已经消失在窗口,关上窗之前枚殚还不忘了和呆立在道中央的卫兵小哥招了招手告别。
很可疑?可疑就可疑吧。
他真的醉了。
倒头就睡。
*
“小姐……小姐……”
女子轻轻睁开眼睛,刚开始还是一片朦胧什么都看不清,过了一会,才觉得视野清晰起来,同样清晰起来的,是阵阵的头痛。
啊,我喝醉了。为什么?
记忆则是再过了一会才清晰起来。
“啊……”
一声小小的惊叹。
不但和夜闯的雅贼喝上了酒,还接着醉意说了很多的话。
说了什么?
嗯……好像唱了歌,还吹了萧。
一点点红晕点缀在女子的脸上。如墨的眼睛却没有慌乱的神色,而是一边思索,一边定睛看向旁边呼唤着的侍女。
“小姐?小姐?你喝醉了?”
“嗯。”
“小姐要小心一些,小姐的体质是极容易醉的。”
“我知道。”
“再说了,一个人独酌又有什么意思呢?总归是伤情的。”
我可不是一个人喝酒。虽然这么想,但女子自然不会说出来。
“哎呀!”侍女收拾的时候一声惊呼,拎着那装酒的玉壶,小步跑到女子身边,“小姐!你……你把这一壶都喝完了?”
“……嗯。”
“这可是一整缸的酒呢!”侍女惊呼,“小姐你……你现在没事吧?”
嗯?怪不得,那么多。
女子想要起身,侍女赶紧过来扶她,这位小姐稍整理了一下衣裙,然后扶头,“有些头晕,其余还好。”
“喝酒再怎么说也是伤身的。”侍女一边找醒酒药一边埋怨,“就算小姐并非凡躯,也要注意一些才好,就算是船长老爷爷不能确认小姐的习性,这种欠考虑的事情以后还是不要做了为好!”
小姐低下头,垂着眼睑,她虽知道这侍女是在关心她,但被人这样指使终归有些不快。然而一来她已经习惯了听从大家的安排,二来是个温柔的性子,不肯与人争辩,所以柔声回答:“我知道了。”
接过侍女翻出的醒酒药,就着已经冷掉的茶水服下。这药也并非凡品,只是一会的功夫,便觉得一股凉意扩散开来,头脑清醒了不少。
“稷下的人……”女子轻声询问,“是今天到吗?”
“嗯,就是今天。”
“咱们这边……还有谁来了?”
“只有小姐你啊!”侍女一边收拾着,一边愤愤道:“咱们本来就人丁不兴,这一辈拿得出手的人物就更少了。那个池心雨明知道这一点,不但要我们协助她,还硬要我们出人手,实在是可恨的紧!要我说,船长老爷就不应该搭理她!”
“老爷也要考虑很多……”小姐柔声劝着。两人的身份倒像是翻过来的,侍女言辞犀利,小姐柔声劝阻,要不是侍女手脚不停的干着活,外人一看,说不定会怎么想。
“小姐,我先劝你一句,虽然杂么说好了是今晚行动,但也要注意别被人当枪使了。”说到这里,侍女注意到小姐面有忧色,才改了口,“不过小姐也不用太过担心,有我们帮着您呢!谁要是想伤到小姐,先得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虽然只是在和侍女说话,这小姐却没有了昨晚的从容,
“真有那时候你们不用管我,反正我是不会死的,真要到危机的时候,扔了我赶快跑就是了。”
侍女当然不答应,“小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侍女突然没了言语,回到屋里对镜梳妆的小姐心中疑惑,回过头来,问了两声,那侍女才冷着声音说:
“小姐,你昨晚不是自己一个人吧?”
“别瞎说,”那小姐心中一颤,却语调不变的说:“就这么个房间,还能有人从墙上长出来不成?”
“小姐,你要是这么说……”侍女的语气很是奇怪,“那这半个脚印,我可要削下来给船长老爷看了……”
“………………”
久久无语。
*
听到窗外街上的人声渐渐吵闹起来,枚殚才睁开眼睛起了身。
第一反应是遭了贼。
然后注意到自己的东西都被人整齐的整理好,包裹起来,放到了门边。看起来是打算一开门就能拿走。
这算什么?
他还是感到宿醉的头痛,如若可以当然还想睡一觉。但多年来的生活习惯还是让他起了身子,然后观察了一番环境。
没有变化,除了属于他的私人物品被整齐的整理好之外,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像是为了谁准备着,随时都能进来住一般。
“这就有趣了”——要是平常枚殚一定会这么想,但现在他只觉得头痛,很难受,脾气暴,想借着个由头发发火。
于是他要要开门大喊一声“谁敢杀我!”
接着发现门锁了。
枚殚思索了几秒钟,然后他放弃了思考。
回头见着屋内桌上放着笔墨,便取过来在门缝交接处以真草字体写上“两山排闼送青来”,只听哐当一声,两扇门自动大开。
把笔一扔,枚殚大步走了出去。
掌柜的看到枚殚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就好像看到鬼一样。但不愧是能够在大城市里面开客栈的人,虽然与开客栈没有什么关系,但他还是无视了这位夜不归宿的客人从房间里出来的违和感,心平气和的向枚殚解释。
简单地说,有人要把这客栈包下来。昨天傍晚的时候,那位客人以完全不把钱当钱花的架势,包下了客栈剩下的所有空房间,然后一间间的找到了里面的其他客人,以“今天财神爷白发钱啦”的架势,成功让所有的客人都把房间让了出来。
除了枚殚。
因为他没回来。
昨天订了房间,进了房间,把两个包裹扔到床上,然后他就锁门出去了。
于是那位财大气粗的客人很不见外的把枚殚的行李放到门口,告诉掌柜的要是他回来了,就给钱让他走。
枚殚表示…………哈?
“你要知道,大丈夫富贵不能淫……”
“我知道我知道,”胖胖的掌柜的和气的打断了枚殚,“昨天有个书生也这么说的,还说什么今天他就是死了,埋在这,也绝不搬出去。然后就念叨着‘这钱真多啊’走了。”
枚殚沉默了一会,突然变了脸色,眉眼口鼻摆出了夸张的样式,阴阳怪气的说道:“哟老板你知道这种行为叫什么吗?这叫做仗势欺人啊!我出行在外这么久,可是见识过不少这种事情哦!你知道结果都是什么吗?”
掌柜的满面笑容不说话。
“要见识一下传说中的装逼打脸吗?喔哒~~~”
“您和我说也没用啊……”掌柜的苦笑,“我帮您把那位叫过来,你们俩谈吧?”
“嗯,好。”
于是,
“啊……是你啊,你是说过要去南方找人,没想到是这里啊……你也收到邀请了?”林清瑶顶着一双死鱼眼,面无表情的说。
“诶?”枚殚惊讶,“你怎么在这?”
林清瑶顾左右而言他,“哦,我稍有点事情……你真的什么消息都没收到?”
枚殚皱眉,“我这两个月大部分时间都在路上赶路,最稳定的消息来源就是和你聊天……所以?你来这干啥?”
掌柜的表示自己不想说话头头退了出去。
于是装扮好的女子闺房里只剩下这两个人。
林清瑶咬着唇撇开头,“熊睦是我的拥趸。”
“熊睦?”
“熊世卿的儿子。”看枚殚还是一脸茫然,林清瑶叹了口气,“就是这里城主的儿子。”
“哦,怪不得姓熊。”
枚殚那恍然大悟的样子,反倒让林清瑶怀疑他是不是早就知道,只是在逗自己玩。
“是你的拥趸?那和你过来这里有什么关系?”
没错,就算被粉丝邀请,林清瑶也不是那种会因为被粉丝邀请就行动的人。
“说不得平策君也会来这里。”
“平策君是谁?”
“就是兵临策的平策君。”
“那是谁啊?”
“…………”林清瑶正目看着他,“这下我确信你是故意的了。平策君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也许是赶在路上,消息过时了呢?”枚殚争辩。
“你知道的吧。”
林清瑶的声音稍显冷淡,于是枚殚正色道:“我当然知道,但我愿意听你说一遍。”
“你……”擦拭琴弦的手微微一顿,林清瑶的目光闪烁着向旁闪避,“你又说什么胡话!平策君是兵临策近几年最出名的弟子!别的不说,就在三年前的事情你总知道吧?他携带仆从十六人,上七文苑之外的各个学院去辩驳谈道,无往不利,而在途中,他母亲去世,平策君自幼丧父,被母亲独自养大,和母亲的感情自然极深。当时平策君正在庭院中高谈阔论,有小仆不敢声张,小小靠近,低声告知。平策君在众目睽睽之下面不改色,接着向对手问难。然而,平常他的问难总是渊博平蔼、循循善诱,如曲径探幽,引人入胜。然而那一次之后的问难,他泽祥变了一个人一般,咄咄逼人,言辞犀利,敏绝尖锐,答辩到后来,言辞仿若痛斥,字字几乎让人感觉到杀意!他的对手最后居然被他说的吐血而厥!然后他也不告辞,也不说明,自顾离开,学院有长老意欲拦住他询问,被他瞪了一眼,竟然就这样丧失了斗气!然后悲伤归乡,守丧三年,算一算他应该是前几个月就能四处活动了。不过还没听说他干了什么事情的消息,应该还在养精蓄锐、观察局势吧。”
说着说着,她瞪了枚殚一眼,
“我都说了!你看什么!现在知道了吧!”
“知道啦知道啦。这年头肯守孝三年的人可不多了。”枚殚笑笑,不多说话。
“可不四的哩。”林清瑶用方言说,当是俏皮话。
“所以?你为什么来这?”
聊天陷入了死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