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

这世上流传着一句话，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虽然已经不可考是设呢时候流传开来的了，但快，足够的快速，确实能够屡建奇功。

在这一剑的时候，季默的身体快速运动，遮着脸的长发向两边飘去，枚殚才看清了他的脸。

更准确的说，是看清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黑白色的眼睛。

先是纯粹的黑色，没有眼白，没有光泽，如同将一切都陷下去的黑——接着，这黑色之中，如同漩涡涌起般，从中央冒出了白色，纯粹的、鲜明的白，转瞬间占据了整个眼眶。

快，太快，

枚殚不具备躲避开的身体素质。

而随着这一剑，他所做的一切准备，屏障也好，后手也罢，都在这一剑之下，崩碎了。

即使如此，枚殚依旧自信可以躲开这一剑。因为他是枚殚，即使不能完全无伤闪避，想要让他再这样正面一剑上受重创，也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季默的这一剑，打碎了枚殚的准备，却将要从枚殚的身旁错过。

枚殚那一瞬间便意识到了季默的打算，

他瞥了季默的眼睛，

那白色的中心正在向黑色反转，

黑白反转，循环罔替。

这是……阴阳眼？

他虽然想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动作却全然没有含糊，而是飞身后跳，主动的挡住了这一剑。

那是剑刃刺穿人体的声音。

这一剑，快准狠，却似乎没有更多的特殊力量。枚殚抓着剑刃，硬生生将剑的势头停了下来。

剑尖停在了林清瑶面前半尺的地方。

她并不是没有做出反应，然而她的动作在这种争斗之中实在过慢。在季默自信能刺死她三剑的时间后，她的身体才逃脱了剑尖的威胁区域。

急速狼狈闪避的林清瑶再次摔倒在地上。

而枚殚，站在那里，被一剑刺穿。

*

“我真是没想到，他们说的衣掩面，居然会是你。”池心雨淡淡的说，说罢，她似乎觉得这样的语气不够好，“啊啊啊”的尝试了几种不同的语气，才重新说了一遍，“呵！我真是没想到啊！衣掩面——会起这么一个没品位的名字，你真是一点进步没有！”

“阁下能认出在下吗？”衣掩面，他说话的声音，要形容的话就是清淡，皎皎如月光，正可谓为此人准备的形容。一袭白衣，甚至用洁白的细布蒙住了下半部分的脸，别说声音，他站在高处，整个人看起来就是月光一般。

“哼，你这幅打扮是想骗谁？”即使是抬头看人，池心雨也不落气势。她昂着头，这一路走来，她一身的打扮也不曾散乱，头上的金凤冠就像一只真正的凤凰，随着它主人的动作，而睥睨着白色的人影。

“看眼神就知道了，你这人，样貌可以遮挡，声音可以掩饰，就连体型也可以靠是觉得误差伪装，可你那双讨人厌的眼睛，那种优柔寡断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女子轻喝，“我倒是没想到！区区一个离经叛道的地方，居然有你……还有蝶仙？喂，你知道那个女的是蝶仙吗？”

“药灵——”他的眼中含着柔和的笑意，“你为什么要躲着她呢？你既然，能够能对叶葬的翻领无动于衷，那么就说明，你是一个无愧于心的人，你既然无愧于心，为何要怕蝶仙？”

蝶仙，医谷蝶仙，是当年医家鼎鼎大名的人物。

她还有另一个为人熟知的称号，死医修罗。

蝶仙医术无双，活死人肉白骨，她自然是做不到的，但只要没有成为死人白骨，那么她还从未出现过治不好的例子。

修罗用毒绝妙，被她医好的人，还没有一个活过超过三个月。

一开始人们还认为是巧合，但时日已久，凡是被蝶仙治好了疾病、旧伤、剧毒等等负面状态的人们，每一个生龙活虎了一段日子，便纷纷不治而亡了。死的时候面目狰狞，全身发黑，是一副中了剧毒的样子。开始人们自然是疑惑的。如果蝶仙想要人命，在治疗他们的时候自然而然的就可以这么做了，而且更加不易被察觉，只需推脱治病有风险就好了，为何要做如此明显的举动呢？

虽然有着种种疑点，但还是有着那么几个暴脾气愣头青去找麻烦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一向文文静静柔弱贤淑的医谷蝶仙，却毫不含糊的夺去了闹事者的性命。

既然是去找人麻烦的，那么被人家反过来杀掉也不奇怪。这世上断没有别人要杀你，而你不还手，反而引颈待戮的道理。但，如果那些死掉的人，和之前那些被治疗过的人的死法都一样，那就很成问题。

面目狰狞，全身发黑，中剧毒而死。

于是理所当然的，正义之士们对蝶仙进行了讨伐。蝶仙也没有束手就擒，而是进行了反抗与逃亡。

这期间她亲手覆灭了三个国家。使用的便是那灾祸般的诡豸——灾祸般，这个形容词恐怕有失偏颇，那就是灾祸本身。

毋庸置疑，蝶仙虽然有着圣手，却没有仁心。她培育出的毒虫群，肆虐过境，势不可挡。寸土之下，人畜皆死。而且死时面目狰狞可怕，仿佛见到了世上最恐怖的事情一般。死医修罗，横行无忌，持续了半年左右，她突然消失在大众的目光里，数不清的寻仇的人四处寻找她的踪迹，却一无所获，蝶仙便仿佛从这世上蒸发了一般。

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忌惮蝶仙，和问心无愧有什么关系？”

啊，她不知道吗？

即使明知道对方在打探情报，衣掩面也无动于衷，“问心无愧就不会死，医分为药和毒，药分为表和里，毒分为体和心。药灵从六年前就只用‘心毒’，回顾一生，问心无愧，便不会中毒而亡。”

“你是想说，她以前弄死的人，全都是问心有愧？”

“自然。阁下即为稷下首席，没听说过这则消息吗？”

“这我是头一次听说。”池心雨皱皱眉，“你这口气，是早就知道了吗？”

“不，在下是后来才知道的。毕竟加入了问道阁，和阁主的关系还不错，这么多年，多少知道一些。”

“说给我听听。”池心雨理所当然的这么说。

“如果阁下不赶时间的话，在下自然乐意奉陪。”

两人并没有更多的动作，

但气势爆发了出来。

真是难以想象的，仅凭借气势，便能够产生如此的威力——

房屋在呻吟，瓦片在颤动。地上的残肢断臂如果有灵性也会想着逃跑吧，这里现在除了这两人，并没有活人，如果有的话，恐怕会瞬间丧失战意，不顾一切的投降、逃离吧。

杜薇与朱霁儿在对峙时，爆发了鸟避兽走的杀气，洛钧的杀气则可以直接摧毁人的意识。此时此刻的两个人，虽然没有了可疑佐证的旁观者，却依旧和和气气的对立着，没有任何的言语刺激，没有任何敌对的举动，二人就仿佛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一般畅谈——

然而，杀气却是不动声色的，在碰撞、僵持。

而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二人的交谈却依旧不受到影响。

*

极高的天赋，优质的资源，不谙世事，丹心妙手，这便组成了医家的蝶仙。

那是刚出道没多久的少女，因为罕见的天赋，而被大量名师看中，三岁读药典，十六岁的时候便已经足以和诸多苦研医术一生的老人们比拟。那是被抱以厚望的少女，纯洁无垢，是医道大兴的希望。二十岁的时候才离开众多老师的庇护，行走天下，也正如她的老师们预料的那样，治病救人，行善乐施——那是何等完美的人儿啊！

但他们永远不会料到这纯白的花儿会怎样的凋零。

她遇到了一个重伤濒死的人。

这世道大体安宁，但并不够安宁。

每年死于战乱死于强盗死于各种乱七八糟的理由的人数不胜数。

蝶仙——那时候她还没有这么悦耳的称号，而是一名单纯的少女，她判断这人是被强盗重创，于是用了数天的时间治疗、陪护，将对方恢复成了健康的人。

她的判断没有错，那人是被强盗重创；她的猜测却又出现了错误，那人本身也是个强盗。

强盗火并，这依旧是很常见的事情。于是恢复了全盛的强盗，决定侵犯救助了自己的少女。然而他过于小瞧了着千百年一遇的天才，他在少女惊讶的、无垢的目光中撕开了她的衣服——

然而便咽了气。

少女并没有惊慌，也没有任何痛苦、愤恨、迷茫等难以忍受的情绪，而仅仅是微弱的惊讶。因为她太纯洁、过于纯洁无暇了，她无法理解那些负面的情绪，无法感受那些负面的情绪。她只是从对方的身上感受到了恶意，于是不带恶意的毒死了他，对于少女来说这是一件仅此而已的事情。

医者仁心。不能够对眼前的病人见死不救。

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但她，还是有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医者仁心，那么即使是十恶不赦的人，也应该去救治。可——既然是十恶不赦的人，真的要去救吗？

作为医者，少女得出了结论，没错，即使是十恶不赦的人，只要是病人，那就要救治。

可如果因为救治了这一个人，而导致更多的人成为了病人——那该怎么办呢？

少女的思考中并不包含死人。

于是少女得出了结论：那与自己无关。

最后少女做出了决定：

她每治好一个人，便会在这个人体内下一种毒。那是少女自己培植出来的毒药，世上无任何人可解。平时只会寄宿在体内，然而一道心动恶念——那便会毒发身亡。

*

池心雨似乎想要叹气，“她从出道，到作为蝶仙而闻名，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治过的人不下百个，有贩夫走卒，平民百信，也有士林名宿，重望长者，而这些人……”

“都死了。”衣掩面接过了她的话。

“所以他们都在被治好后为恶了。”

“那不一定。”

“…………”

二人之间的地面已经开始出现裂痕了。

而那被定时发动的焰火们，也已经没了声息。就连这座城，也寂静了下来。

“药灵虽然是天才，但也不到那么神乎其神的地步。她无法让毒药在人作恶的时候发作，所以只能够仿照一些幻觉的毒药，通过人的心情的起伏，而触发毒药的毒性。”

“也就是说，死掉的人并不是做了恶事，而是起了恶念，于是便死了。”

“正是如此。”衣掩面轻轻点头，“很可惜，那百余人，没有一个是没有恶念的。”

“做人，就会有各种感情，其中有怎么会没有恶念。”池心雨不以为然。

“药灵给自己也下了同样的毒。”

“……这可真可怕。”

“就像你并不真的觉得可怕一样，”衣掩面耐性的向她解释，“药灵从不觉得自己杀人、屠城，是做恶。”

池心雨忽的理解了一开始衣掩面说的“问心无愧”是怎么回事。“只要我不觉得自己在作恶，即使中了毒也没事，是这样？”

“正是如此。”

“相对的，即使其实并没有打算、并不会真的去做恶事，但起了这个念头，不……应该是意识到自己有了做恶事的念头，那么就会毒发身亡。”

“正是如此。”

有稷下的黑衣人路过了这里，似乎想要来帮忙，刚靠近就变成了一堆碎片。

——他直接被凝聚碰撞的杀气撕裂了。

在他察觉到杀气的那一瞬间就死了。

“至于之后屠城灭国，”衣掩面接着说，“药灵虽然释放了一批虫子，但虫子的主要目的还是散布毒。”

“这一点和当年人们的推测一样，那么那也是同种类的毒？”

“并不是，”衣掩面这样说，“药灵在被追杀期间，为了验证人的善恶，特意将毒进行了改造。中毒者会即刻陷入幻觉，如同做梦一般，快速的回顾自己的生平，而后，在自己的生平之中，如果意识到自己做了恶，便会陷入无间地狱的幻觉里，惊恐至死。”

“哦。”池心雨轻叹一声，“我不觉得自己能留下你。”

“那……”

“但我依旧要留下你！”池心雨颇为吃力的向前迈动脚步，“如果你要问为什么……”

她的目光现在是充满坚定的了，

“我便是为了这朗朗乾坤！”

衣掩面却是先向远方眺望了一下，

接着，他身后大量的文字，组成大块的文章，飘了出来。

*

城中再次发出了震耳的响声。

是有超模的高手在争斗吗？

季默后退一步，将剑从枚殚身上拔出。

枚殚后退了一步，踉跄着，却未跌倒。林清瑶挣扎着爬起来，想要扶着他。

枚殚抬手阻止。

“你是会为别人挡剑的人啊。”季默语气不变，“我是真的惊讶。”

“那你就惊讶吧。”他一手捂着伤口，一手蘸着血在空气中画图——

“真有趣，你还不放弃吗？”

“我从不放弃。”

“这样啊，”季默，将剑挂回了右腰上。

枚殚没有放松警惕，而是继续画着魔法阵，“你干什么？”

“不做。只是觉得——”他盯着枚殚受伤的动作，缓缓后退，“你们要是就在这里死了，未免太过可惜。”

“可惜？”

“可惜。”季默说，“你若在不停手，我就要刺了。”

枚殚停下了绘图的动作。

季默，这冷漠的剑客忽的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有趣，真是有趣！迟子璋，池心雨，枚殚，这一代真是有很多有趣的人物啊！还有楚歌，平策君——我真是期待着啊！哈哈！期待着以后与你们相对的时候！”

他竟转身大笑着离去了。

枚殚咬着牙，“你要放弃唾手可得的胜利吗！”

远远的，传来了回答，“我从不渴望胜利！只渴望敌人！我强大的敌人！在日后给我绝望的乐趣吧！现在！你们！去逃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