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会很惨的,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枚殚轻皱着眉,颇为奇怪的看着林清瑶,那感觉有一丝嘲讽,却并非是对着提出问题的林清瑶,而是对着——那是没有明确的目标,不知道是指向谁,反而隐约偏向了自己的讽刺。
“你刚才说过的吧,这里是小村子,这种地方有什么特点你知道吗?”
“不知道。不了解。”林清瑶没有表情。
“这里穷。我从这里看的情况就是,这里很穷。”
“没错,应该……很穷。所以我才……”
“你要考虑到的不只是一户人家的问题,你说要给她们钱?”枚殚扶着头,似乎在为自己动脑子而感到难受,“那么周围的人家知道了以后会怎么想?”
“什么叫其他人?”林清瑶反到奇怪起来,“为什么要关心别人怎么想?”
“大小姐,我认真的说,你是大小姐,仙子,公主女神,自然可以不用在意别人的看法,因为你有这个能力,有这个心脏可以承受一切非议,有着实力去应对可能遇到的危险,还有着杂学院作为后盾免除你的后顾之忧。但是你要考虑到一般人的情况。”
枚殚坐在窗边,仔细看着那斑驳污渍的墙壁。
“一般人是很脆弱的,他们没有坚强的心脏,在收到了大的刺激后就无法保护冷静,在遇到特殊的、意料之外的事情时就会受情绪驱动。你可以看到我为了你而中了一剑,却不会惊讶的大叫也不会因为心疼我就不管不顾的跑到我身边——你甚至不一定会心疼我,而只是站在远处为我治疗。我们的抉择无法避免感情的影响,但我们的行动却基本要基于理智。所以现在用你的理智去想,贫穷的小山村,这里的人都愚昧而没有见识,贪婪而短视,然后,你再想想,再这样一群人当中,有着孤儿寡女突然得到了大笔的金钱,会发生什么,会引发什么,会发展成什么。”
林清瑶不说话了。
“你要听我假设吗?”
“不要,不用,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
枚殚的意思并不那么难以理解。事实上,只要更换一下思考的角度,就很容易能得出答案。
将自己的思想从美好的一面,改为从罪恶而黑暗的一面去考虑。那么自然而然的就会理解。
不患寡而患不均。当大家都一样贫穷的时候,他们便会和谐共处。甚至还可能因为孤儿寡母的可怜而对其多加照顾。但如果当若是的孤儿寡母,获得了改变人生的金钱的时候,周围的人,不会祝福她们,而会嫉妒她们。因为嫉妒而恼怒,然后,如果仅仅是排挤和闲言风语倒还好,或者是,更进一步的杀人越货。真是很有可能,因为获得了金钱的她们,并不意味着获得了力量。而且因为是母亲和女儿,说不定会遭受更惨痛的命运——
她为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再看向平淡的枚殚时,竟突兀的感受到一股冷意。
这个人,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知恩图报、善有善报一类的美好祝愿,而是首先想到了最差的可能性。而为了避免最差的可能性,他甚至还会觉得即使知恩不报、善无善报也是可以的。
感情,会在某些时候影响他的决定,却在任何时候都影响不了他的思考——
他真的有感情吗?他真的——还有感情吗?
这样的思索一旦出现,便难以遏制。
林清瑶苦涩的笑笑,问道:
“怎么?你也是秉承着人性恶理念的一员?”
“我对于人性没有什么看法。”
枚殚的表情阴暗了起来,
“我只是了解这种地方的情况而已。”
他的态度让林清瑶好奇了起来。在她的印象中,很少见到这家伙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们虽然都是杂学院的同学,相互之间也认识了近十年,但实际上,他们互相之间对于对方更早的事迹,并不算是了解。林清瑶自己也不曾说过自己是怎样来到杂学院,为何成为杂学院的弟子的,自然也不会去问别人的过往。如果他们有谁主动说了那自然无碍,但枚殚并不在此列。
他的过往,对于林清瑶等人来说是一片空白,甚至委员长他们都未必了解。一定要说的话,把枚殚带回来的肯泽基,应该是知道的。除此之外,枚殚自己不说,肯泽基老爷爷不说,也就没有人知道了。
或许,枚殚的出身,就是在这种地方。
民风淳朴,却又能毫无恶意的为恶。
亦或者,并没有自己做了坏事的意识。
不认为自己做的是错事,就真的不是错事吗?
忽然想到这一点的林清瑶,难以遏制的动摇起来。
“喂,我说,我问你几个问题吧。”
“嗯?”枚殚疑惑的看着自己的伙伴。
——脸色苍白的过分。
枚殚结合自己情况好了很多,来判断。林清瑶说不定是在昨夜,做了什么秘法,损耗了她的精力气血,来治疗自己。
他暗中尝试了,依旧无法完成文元雷达的构筑。那刻意练成的精妙控制力并没有失去效力,而仅仅是文元本身的暴动,使得超过了身体一定范围就失去了控制。他猜测是季默用那种仿若“击打”的刺剑之术,破坏了自己的什么东西。或许是“阵眼”,或许是某种构筑的关键点。枚殚尚不清楚,他甚至不知道这种情况是一时的,还是永久的。不过这些,并不值得告诉面前的人。
他聆听着林清瑶的话。
即使是在这种尚未确定自身安全的情况下,他们依旧会对某些在意的问题进行讨论。恐怕是因为对于他们来说,弄明白问题,要比保住性命更加重要。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抱有这种觉悟的人或许很少,但抱有这种觉悟的人,就在这里。
“这里很穷。”
“是。”
“为什么呢?”林清瑶纠结的蹙着眉,“我……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仔细说说。”
“就是……”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上。
她的长裙,之前为了便于行动而撕掉了长长的裙摆,更因为赶路而弄得有些破烂,也有着不少的污渍。可即便如此,也能够看出原材料的名贵华丽。那是与这个房间格格不入的光泽。
就好像和两个人,与这里格格不入一样。
“感觉有些别扭。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而且,看着她们早早起,赶着活的样子,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负罪感。”
“负罪感?”
枚殚想听到笑话一样反问。
“这又怎么了?”林清瑶有些不快的说。
“你没有这个自觉吗?”
枚殚反倒是奇怪的看着她,“你这是因为自己似乎并没有从事什么中劳动,并没有从事生产,所以见到了这些生活劳苦的农民,在看到自己似乎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而感觉到的不自在。白乐天(白居易)有诗云:‘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末有余粮。’就是他见到‘事农桑’的农民的工作后,发出的感想。你应该就是这种情况。”
他突然噗噗地笑起来。
“怎么了?”林清瑶鼓起嘴看着他。
“没事没事。”
枚殚压低声音摆摆手,
“我只是觉得……滑稽。没错,这真是开心的调剂料。非常感谢,这样一来我也有精神多了。噗噗……”
似乎注意到了林清瑶的不快,枚殚才渐渐收拢笑意,轻咳两声,正色说道:
“你以为你每天花费的银子都是从哪里来的?”
“杂学院有在经商。”这个问题她回答的倒是不用犹豫,“我用的是学园的钱。”
枚殚倒是没在意她大手大脚花公款的事情,而是转问:“那学院的钱是哪来的?”
“所以说是赚的……”林清瑶显露出了无所适从。
枚殚的脸色还很认真,
他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我们占据的是丝绸之路,从汉代以来就一直是和西方世界相通的唯一的道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垄断!我们用一两银子买下的东西、可以用一百两卖出去!西方大陆想在这边做生意的人,都要向我们交百分之十的收入,他们就愿意吗?他们不能不愿意,因为我们这是垄断!”
林清瑶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是她未曾想过的。
“你身上穿的衣服,吃的美味。用的笔墨纸砚,那都是我们杂学院通过经商做生意巧取豪夺来的银子。我们从事的是生产吗?不是,当然不是,肯定不是,想靠生产来赚钱,那我们必须生产多少,才能获得多少。人的生产力终究是有限的,永远是有限的。我们想要赚到无限的钱!想要一本万利!乃至无本万利!难道靠生产吗?当然不可能!那我们靠的是什么?我们靠的是剥削!韩非子说的‘修治苦窳之器,聚沸靡之财,蓄积待时,而侔农夫之利’,那就是我们!”
林清瑶颇不自在的晃了晃,“那……”
她在动摇。
她还会动摇,而枚殚几乎已经不会了,
他并没有很大声的说话,而是很平常的语调,
“你要知道,仙子,我是说,清瑶,”他平静的改口,“我们在这个位置,就应该知道,知道我们的一切是从哪里来的。既没有自豪也没有愧疚,只是,要知道这世界的运行。要了解它的构架,要描绘它的阴影。我们要了解,要知道,当我们成为了统治阶级的时候,就全身都是罪恶了。但即使如此,”他温柔的看着她,“又何必为此动摇呢?还是说,你曾经以为自己是纯洁无暇的?”
林清瑶吊起了眼角,她似乎在努力做出威严的样子,但眉宇间的困惑还是轻微的显现了出来,“哦?怎么?罪恶是不需要动摇的事情吗?”
“当然,我们让这个世界更加罪恶,可也是我们,让这个世界更加美好。”
当然,这个世界的美好,正是有无知者撑起的有知者,所描绘出的。
枚殚瞥了一眼,接着向林清瑶身后看去,微笑着招招手,“嗨( ̄▽ ̄)~*”
林清瑶转过身去,看到那个小女孩,畏缩的趴在门边。
真是的,明明是她的家,却这个样子。
——不正是因为我们吗?
这样的思考又让她一阵难受。可她还是忍下去了。
我——想要作为杂学院的领导者,是否还是不成熟呢?
是的,我还太不成熟了。
所以我才只是第二选择。
她如此想着,温柔的笑着迎向了小女孩,不经意间回头瞥了一眼枚殚。
向他学习,像他思索,那我是不是……
能距离他更近一些呢……
*
村子的名字是下沟。距离最近的大城虞陵,有着五十里的距离。如果要把路上的弯弯绕绕都算上去,大概还不止这个计数。
不到百里的距离,便与繁华的虞陵城中相判为两。
此时的虞陵,横穿城池的江水中央。
画船平静的荡着波。
船舷边的人们屏息静气,手持尖锐的竹竿,警惕的观察着四周。船的周围,飘着两三具尸体。那是试图向还没有被城中骚乱波及到的画船,游着水靠近的人的尸体。
男人们遵从了财大气粗背景深的江水遥大家的指示,将敢于靠近的人一一刺死。
这举动不近人情,冷酷无情,却实在的保持了这船上的安宁。
船舱内,
江水遥温柔小心的,侍奉着一个男人。端茶倒水,按摩闲聊。
似乎当这位男子到来的时候,一切危险都不足为虑了。
江水遥自己的丫鬟惊讶的看着她的姑娘。察觉到自己张大了嘴之后便双手捂住了嘴,可眼睛还是瞪得那么大。
男子将一枚葡萄放到嘴里,“天亮了吗?”
江水遥看了一眼房间一角摆放的计时钟,“嗯。”
“那好了。”男子伸了个懒腰,起身,江水遥赶紧拿起他之前放到一边的斗笠,看样子随时可以为他披上。
“先等等,”男子抬抬手,“你最近怎么样?”
江水遥垂着眼睑,“大人,您又要笑话我了。”
“哈哈哈哈——”那位大人不但没有安慰这倾国倾城的美人,反而爽朗的大笑起来,“很好,你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小妖精了。”他拍拍手,“既然天亮了,那么你们也已经安全了,不需要我了,不过,”他一边接过江水遥手中的斗笠蓑衣,一边说道:“你们要是没事,就别去城里面看了,赶紧顺着江水离开吧。”
“喏。”
江水遥低头应道。
完全没有昨夜凛然下令的样子。
江上,仅剩的一艘画船,慢悠悠的驶远了。
虞陵内,
成为了一座死城。
“天亮了。”
池心雨抬着头。
她与几个人站在虞陵北的城墙上。
虞陵城有十几万人,现在应该差不多死绝了。
季默是纯粹的自我中心主义者,所以即使昨夜他出现在枚殚那边,之后还找池心雨不务正业,黄金台的其他人,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
所以,去掉了划水不干活的潇湘龙舟,去掉了不知道追着谁跑到哪里去的兵临策,参与行动中的即使只有稷下学宫和黄金台的人,一夜的功夫,他们确实屠尽了一座城。
十几万人,就算站在那里一个一个的让他们杀也未必能够如此高效。但既然是人,就不会站着不动。在最热闹的昨夜,人群拥挤,推搡踩踏,去掉这些因素而死掉的人不算,那么,人群在行动的过程中,会自觉不自觉的跟着大部队行动。网好了说,那是在寻找安全感;往不好的方面去想,或许大家会抱着“死也不至死我一个”的想法。
如此一来,在高级人才们的精心策划之下,人群涌动的方向,其实是早就规划好的。
没错,池心雨制定计划的时候,又怎么会考虑不到这些呢?她背下虞陵的详细地图,对虞陵的每一条道路了若指掌,制定了相近的计划,还留有了最大程度的容错率,自然会考虑到类似的情况。甚至不惜最后亲自出手,就是为了,
让城中的人按照自己的思想行动。
手无寸铁的人,无力反抗的人,当这些人分散开来时,想要完成屠城的壮举,没有几天是下不来的。但当他们聚集到一起的时候,
项羽当年坑杀二十万秦军的时候,也不过用了一个晚上而已。
“他们俩还没消息?”
面对池心雨冷漠的问句,一层层的冷汗把姚潼脸上敷的白粉都洗掉了不少,他还不敢去擦。
只好硬着头皮回答:“莫喜和常辜……昨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本来他们也应该过来帮忙的……可他们没到,也没有消息传过来。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的迟到。”
“这还用你说?”
姚潼脸上的冷汗冒的更厉害了。
池心雨在稷下很有威望。威严与人望,重点不在于人望,而在威严上。没有人忤逆她,因为没有人敢。
随着黄金台的人跟着季默离去,稷下的人都在他们的首席旁边瑟瑟发抖。
池心雨,那是让人绝望的强。整个稷下,挑不出任何一个能与她抗衡的人。重男轻女的思想在九中虽然有所减弱,但实际上依旧是存在的,池心雨能够以女子之身树立如此的威严,便是因为她那无可挑战的强大。
姚潼战战兢兢的低着头,抬眼偷瞧着池心雨,而池心雨没有看着他,而是抬头看着初升的太阳。
“让我们的人抓紧时间离开吧。”
她这样说,
“消息现在应该已经传开了。问道阁继昱天城之后,再次行屠城之恶事,我们九州七文苑联合起来对其实行剿灭,正是时候。至于不肯加入的……那就是与正义作对!我等既为正义!正义必胜!”
她神情自然的拿出一把匕首,看了看锋利的刃,然后抬起左手,掀起上面的袖子,再然后,
在自己的左手臂上用力划了几刀!
刀刃刺破了皮肤,流出了血,还有狰狞的伤口。
感受着刺骨的疼痛,池心雨脸上流露出陶醉的神情。
“抓紧时间离开,别留下痕迹,我们,从未来过这里。”
她在自己人战栗的目光中,轻轻向城墙下跃去。
这世上,除了确实了解到现场情况的人以外,此夜的真相,并不为世人所知。
绝大多数人知道的情况是,
问道阁再一次屠了城。
而且还是,楚国境内数一数二的大城。
数一数二的大国中,数一数二的大城,在这数一数二的时候,被屠了。
明眼人恐怕都看得出来,这世道,
要乱了。
*
“哈?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这是天机阁一群书呆子们,得知了这个消息后,第一、也是唯一的反应。
*
这世界有着很多有趣的事情。
比如,九州有着七文苑,
为什么是七个文苑呢?
不为什么。
这世上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这世上有很多、很多的,不为什么的事情。
人为什么会死?人就是会死。
人为什么活着?人就是活着。
为什么?为什么?天气为什么有变化?太阳为什么从东方升起?这些问题,这种问题,或许会有着偶写暗暗,或许在不断的研究之下会得出某些结论。但如果对着结论继续追问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水会结成冰?为什么花开又会落?为什么要问为什么?
太阳升起了。
东方的光,照射着无边的大地。七月的空气,似乎还泛着炎热的气息。而越过树林,越过草地,越过农田,越过那些种植的作物,可以看到的是,炊烟升起的小村子。
破落的屋子,污秽的墙壁,空气还很清新,但在某些地方还可以闻到猪粪牛粪的味道。
枚殚被林清瑶扶着出门。他观察着这个一时的休息地。
低矮的墙,隐约的人声,可以闻到的家畜的气味,还有,
“大哥哥?”
身边小女孩小心翼翼的声音,让他一瞬间眼前一黑。
“嗯?怎么啦?”
“那就是俺娘。”
“嗯,我知道啦。”
枚殚扶着林清瑶,温柔的回应。
以他们的话术,真的想要亲近一个小姑娘,还是很简单的事情。
小姑娘甚至不经意间告诉他们,隔壁的王叔经常会来找她娘聊天,那个时候,因为自己总觉得话题很无聊,就会被她娘让她到外面玩去。
枚殚或是林清瑶都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枚殚则因为验证了之前隐约的猜测。
孤儿寡母想要在这里生活下去的困难度,是很高的。因此,总归是有着某些,撑腰的人才对。这并非恶意的推断,而仅仅是常理。
“你怎么了?”
林清瑶扶着他,小声的问。
“没事,只是被往事越上心头的感觉出动了而已,就好像扫把星从天而降砸晕了脑袋。”
“要是扫把星从天而降可不只是砸晕脑袋吧!”
“那就顺便砸晕了脚。”
“脚怎么可能被砸晕!”
“你又不是脚!你怎么知道脚不会被砸晕!”
林清瑶意识到枚殚只是不想讨论这个话题,所以她住了嘴。
两个人这是看到了院子里晒衣服的女子。
那是一个妇人,长得并不美,穿着破烂的衣服。将另外两件破烂的衣服挂在竹竿上。
她看到枚殚二人,先是一惊,然后眼中显示出为难与哀求的光。
“我知道,我知道,”枚殚没等她说话,“我们会走的,嗯,其实我们就是来谢谢你,然后,我们已经准备离开了。”
“诶?”林清瑶惊讶的看着他。
“我们只是过客。她是寡妇家,自然是要注意一些的。”枚殚目不斜视,“我个人当然不在意这些,但就像我说的,我们只是过客,如果不能保证改变什么,就不要去试着改变。你不能要求在宗教圣地宣传无神论,自然也不能让守寡的寡妇推崇自由恋爱再来一次。”
林清瑶没得话说。
她注意到那位寡妇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她一句话也没说。
萍水相逢,连缘分都算不上,和小女孩说了再见,然后二人就这么离开了。
“你的伤还没有好……”林清瑶小声嘀咕着。
“为什么要让她们的善意为我们的危险买单?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都不能这么做,更何况这个概率并没有那么低。”
枚殚这么说,林清瑶便又没话说了。
枚殚太熟悉自己了。她意识到。总是在自己反驳他之前,便已经失去了反驳他的语言。
枚殚甚至不肯问那个小女孩的名字,也不肯更多的了解她们家的情况。如果足够了解的话,说不定就能够想出既能够让她们过得更好,又不会惹来麻烦的报酬呢?林清瑶抱有着这种希望。但枚殚却似乎连这种希望都没有。
他不愿和她们有更多的联系,甚至,如果不是昨夜他昏了过去,说不定根本不会同意自己带他来这里。
即使只是借宿。
“你现在的情况怎么样?”枚殚问道。
“一般般。”
林清瑶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
在二人离开那寡妇家,向村外走去的途中,大概是天亮了的缘故,在外走动的人多了起来。
他们自然被人发现了。而且,不知道是谁传的消息,很快,前来暗自围观着他们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你能打几个?”
“十个起步。”
“算上照顾我这个累赘了吗?”
“算上了。”林清瑶冷哼一声,随即语气又弱了下去,“你在想什么?该不会……”
“该不会?一定会。”枚殚讽刺的笑着,“该不会他们看着我们会起歹心?一定会。该不会他们会对我们动手?一定会。该不会有人见财起意,即使只是看着你穿的衣服就知道咱们一定很有钱,所以要杀人越货?一定会。更别说你还露着两条大白腿。啧啧,呵。”
“你说话怎么苦大仇深的。”
“有吗?”枚殚摇了摇头,“大概是我现在的心态有点爆炸……别问我心态爆炸是什么。”
十几个衣不遮体的人围观着,林清瑶也不由的觉得浑身难受,但她也在反过来观察着他们。
注意到林清瑶的目光所在,枚殚轻轻摇了摇头,“那是短褐,你别说没听过。”
“短褐…………”林清瑶迟疑。
“和你见过的,和你印象里的不一样是吧?”枚殚淡淡的说,“那是你没见过一条裤子移交人轮流换着穿的窘境。”
“一条裤子?”
“全家就只有一条,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没有更多的布。”
“布?”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
即使是损坏的衣物,也能够看出材料的不凡。
她又想起了枚殚说过的话。这使得她再次看向那些人的时候,难以保持以往的平和心态。
这是我不成熟的体现吗?
她问自己。
那我宁愿这样不成熟下去。
她回答自己。
“这么说,他们的生活其实也很苦吧。”
“苦?呵,”枚殚的语气略有了些波动,“我这么和你说吧。四海无闲田,谁多饿死啊?”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李绅的《悯农》。
枚殚没有刻意的压低声音,而是正常的说话。他把语气压的很平静,就像在背课文,“现在天下又算不上太平。真要是有哪队兵老爷路过,看你不顺眼,把整个村子屠了,那也就是一会的事。哈,呵哈哈哈啊,一会的事而已。这世上只有会为了隐瞒踪迹搞突袭,而走一路屠一路的将军,可没有因为手下杀了几个农蛋子,就惩罚自己手下劲卒的将军。”
他有气无力的一摊手,
“所以你说,农民的生活苦不苦?”
林清瑶没说话。
“怎么?你同情他们?可我不会同情他们。倒不是他们不值得同情,而仅仅是因为——”枚殚眼中闪着莫名的光芒,“我已经没有了同情别人的心。对了,你能唱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