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钢越说越激动,说至情难禁之处,双拳紧握,用力过大以至骨节发白,传出咯咯响声。
落天虽然面上无甚颜色,但心中波澜起伏,情绪震惊一点不下于墨钢。
回想起此前那旅店老板对莲家家主的感恩戴德,落天竟不知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假。
抬头看向墨钢,落天才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
“大人,这些话可有惊扰到你?”
“无妨,继续说吧,为何会有‘老鼠窝’?那祭品,又是怎么回事?”
墨钢鼻间发出一声冷哼,嘴角高高咧起,脸上涌现一抹硬如坚石,冷若寒霜的笑容。
“大人,你可知那几场暴动,墙外那些人,最恨的是谁?”
“莲家......”
听了落天回答,墨钢扭过头去,脖颈前倾,双目低垂。
“莲家?莲家固然罪该万死,但是有的人却更为可恨。”
“为了保证善城的后继建造,莲家允许那些手艺高超的匠人携家人入城居住,既是作为表彰,亦是收为己用。”
“没有这些匠人,城外的人连像样的兵器也造不出,而那些想要进城的人被莲家镇压之时,那些匠人全都躲在城内,鸦雀无声。”
落天深深叹了口气,类似这种事情,他并非一无所知,然而此刻听墨钢齿间泛着寒意说出来,令落天觉得自己仿佛亲临其境,不由感到毛骨悚然。
吱呀一声,落天抬头看去,方才一只站着的墨钢此刻仿佛全身无力一般,坐在了木椅中,双手下垂,不再说话。
片刻之后,屋内仍是一片寂静,落天不由得主动开口。
“然后呢?那些人后来都去了哪里?”
墨钢仿佛没听见一般,一动不动,良久,才吁出一口长气,抬起头来。
“哪里都有,善城内,善城外,山岭中,虫腹内。”
落天看向墨钢,发现其双眼竟如死人一般,但口中还是将当年往事娓娓道来。
“城外众人愤怒之下断绝了对城内的供应,不再猎虫取肉,亦不再提供石材,偶有城内人想出去,也被城外人尽数杀死。”
“莲家以武力胁迫,但只是让城外人的怒火更胜,他们不能把人都杀死,他们还用得着。”
“僵持一些时间之后,城外人甚至开始流传莲家准备放人入内的消息。”
“后来莲家对城外发布了通告,愿为城中提供食物者,一年之后可入城,愿做劳工者,一年之后可入城......”
“如若不然,则每日吊死十人,直到城外之人减至半数。”
落天听得心中胆寒,帝国之内,竟有如此家族!
“我的先人便是苦心劳作数年之后,方才取得入城资格,而那时,其人已经满身伤病,不多时日,便与世长辞。”
“待我们一家入城之后,城中寸土片瓦早已被分割干净,大多数尽归莲家所有,我们家拿不出半文钱来换得一处遮风挡雨地,买不到半个填充肠肚的馒头,为了让劳作一生的先人不至于暴尸荒野遭虫兽啃食,家中长辈只得遍寻去处,求得一份所得甚少的艰辛活计。”
“城中这样的人不在少数,时日久远,自然积怨深重,那些早一步进来的人,竟就这么看着昔日一同遭遇的人流落街头,横死路边。”
“他们锦衣玉食,我们为何要困窘如此?这善城内,哪一出飞檐角楼没有当初被遗留城外的人的血汗?”
看着墨钢双眼迸发的怒火,落天无言以对。
听言至此,落天已经对自己此前的看法不再坚持,他昔日只知作乱之人为祸一方,扰乱治安,未曾想过其中缘由。
何况,以家族众人所言,那不过是一些心术不正之人,难以自束,任由心魔驱使,尽皆是些无需同情的祸乱分子。
然而如若墨钢所言属实,那么孰是孰非,便是再不可妄下论断。
“在城中无所依的这些人,便逐渐行不法之事,为求生存,做贼做娼,虽令人不齿,终究好过日夜卧枕青石硬砖入睡,餐餐食人残汤剩饭充饥。”
落天听了也只是摇头叹息,如此做法,岂不是更叫人轻贱鄙夷?
只是有谁,又能如何苛责他们?
多年前,这些人尚且还能怀有同样悲愤,协力怒吼出声,只是随着时日流逝,恐怕早已人心散乱,就是还能知晓当初那些凄惨往事,又有多少人还将其放在心间?
如那依靠善城的猎户村落一般,恐怕都只顾得眼下生活了而已。
“那这老鼠窝......”
落天无力的问道。
“城中治安被扰,莲家自是大加治理,所幸此时距离那段时间还未远至所有人都将其遗忘殆尽。”
“经由一次稀疏平常的小冲突,城内流民与治安所的士兵起了争执,随后其势扩大,短短时间内已经形成暴乱,在有心之人煽动之下,我们最后直指莲家大宅,”说到这里,墨钢发出一声自嘲笑声,“那时我还是治安所士兵,好不容易赢取这份工作,我自然是无比卖力。”
“我还记得那些被我抓捕的人,动乱之下我甚至用枪刺穿了一个人,他死没死我当时没注意,大概死了吧......”
墨钢的语气变得缥缈起来,隐隐含有痛苦。
“混乱之中我被人打中,失去意识,待我醒来,已是深夜,暴乱已经被镇压。”
“我意识模糊,走不了多远已是头疼难忍,昏倒在地,再次醒来时,我便已经身处此地。”
墨钢似乎不愿对自己的过往提及太多,话语简单明了。
“救我的人告诉了我所有的事,阻止了所有想杀死我的人,即便知道了我的身份他也没有指责我。”
“那次莲家要求交出为首之人,他便自己走了过去。我在广场边上看着他受尽痛苦而死,哀嚎声持续了一个日夜,我亦站在人群之中一个日夜。”
落天听墨钢声音有异,便抬头看去,顿觉惊讶。
这个对城中华贵之人抱有扭曲恨意的健硕男子,竟然眼眶发红,情难自禁。
墨钢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止住声音收拾情绪,落天亦不催促。
一时间屋内陷入无声。
直到沉闷叩门声传来。
“‘祭品’来了。”
墨钢扭头对落天说,眼中已归于平常,齿间透出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