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矛盾何在?”黄衣老者清喝一声,目光犹如一道锋利的闪电。
“在于人性。”刘协道,“天地不仁,万物皆为刍狗。而人性......有人言人性本善,亦有人言人性本恶,实则,人性存乎于善恶之间。恶人未必不行善事,善人未必不种恶果。问题只在于动机不同、时机不同,对象不同。
故而,人之所在,即为江湖。有了江湖,便有了世事纷争,便有了高地上下。上位者利用自己的固有资源,自然更容易获得更多;下位者能攫取资源的手段本就有限,自然只能得到更少。
在地之西,曾有圣贤云:‘凡有的,还要加倍给他叫他多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而强者愈强,弱者愈弱,正是这种人性趋势下的必然结果。”
黄衣老者轻叹道:“可是,你难道不觉得这一切都不公平吗?陛下,也许你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自幼锦衣玉食,体会不到众生百姓的疾苦。但是多少善良百姓,多少无辜之人,就是因为这不公的补损之道,最终倾家荡产流离失所。陛下,若将你放到那弱者的位置上,你还觉得这一切是合理的吗?”
“我现在就在弱者的位置上。”刘协苦笑道,“先生莫忘了,我现在不是大汉天子,而是山贼头子。所以,先生所说的上位者欺压下位者的情况,我是有切身体会的,远的不说,就说我那小舅子董骏,他就是因为不满这种压迫,所以才上了山。
可是,即使我觉得不公,又能如何?除非有一天,天下人性贪欲尽除,否则这种不公就算延续千百年,也还是会一直延续下去。也许到了千年之后,剥削和欺压的手段会有所改变,但是这种行为本身,却是难以撼动的。”
黄衣老者闻言,眼神忽然热切起来:“那......若是有这样一个时代——那时候没有天子,也没有平民,大家都是一样的身份,各守本分,各司其职,一起劳作,一同饮食,各取所需,甚至连钱都不需要了,那岂不是......”
“那岂不是国家之大祸?”还没等黄衣老者说完,刘协就猛然一声断喝,打断了黄衣老者的幻想。
这老头子究竟是什么人?他刚才描绘的理想生活......好像是共产社会啊?问题在于,刘协明知道,这年代的人,根本没有那么高的思想觉悟。如果真按照这黄衣老人的办法那么搞,肯定会搞成类似“人民公社化”的东西。
黄衣老者话还没说完,就被刘协突然打断,不由不满的瞪了刘协一眼:“陛下,老朽这设想,怎么就会成了国家大祸?难道是因为老朽的设想中不尊皇帝,所以陛下您不高兴了?”
“当然不是。”刘协道,“只是,老先生你虽然看到了问题所在,却没有究其本质。如果人性本质不变,你做出这样的改动,必然是有害而无一利。
比如这样说吧,现在天下已经按照您的设想,变了模样。张家的张老大,和李家的李老二,每个人都在田里分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地。那么,每天他们要去耕地种地,地里才能长庄稼,有守城,对吧?”
“那是自然。”黄衣老者沉声道,“不劳动者不得食。”
“可是,他们的劳动还会尽力吗?”刘协道,“若是以前,自家劳动的收成都归给自家,他们当然会辛勤劳作,因为收多收少全是他自己的。可是在这种制度之下,既然吃饭是集体吃的,那么种的粮食收获之后,必然也都要统一交给负责做饭的人来管理,对吧?
若是这样,你觉得这两位还会像以前一样辛勤耕地吗?自家土地里,就算庄稼多了,也是都交上去,自己一点都剩不下。可就算没什么事收成,只要自己付出了劳动,就可以有饭吃。在这种心态之下,这些庄稼汉种地时肯定是一心只想着敷衍了事,总觉得就算自己不努力,公家也会从别人的收成里拿出来补贴自己。
而若人人都这么想,那这地便不会有人好好种了。这样一来.......过不了多久,就是大家一起活活饿死。我说的这还只是其中的一方面,还只是庄稼汉。若是士农工商全都报以此等心态,那么,这种制度还能维持多久?老先生,这真是你理想中的时代吗?”
刘协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毕竟,他在书本上也学到过盲目进行人民公社化运动所产生的后果。说到底,这种制度可能并没有什么问题,问题其实还是出在人的观念上。
一日不将人心中自私和贪婪的念头除掉,这种制度便一日不可推广。
不得不说,在这个时代,这黄衣老者能想到这种制度,其智慧恐怕已经不在那位传说中的诸葛武侯之下了。只不过,他却还没没能认识到这制度的局限性。
本来,黄衣老者自认为自己已经走在了时代的最前锋,刘协再说什么,也只是鸡蛋里挑骨头而已。
但是,听到刘协这番话后,黄衣老者却猛然呆住了。这是他才发现,只顾着构思这个美好时代,完善那些管理制度,却忽略了人心中本质的东西。
是啊......圣人也有私心,何况凡人呢?
越是深思,便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越是荒诞不经。
良久,黄衣老者长叹一声:“好答案,老朽无言以对。陛下说的不错,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这制度简直想个笑话。哎......”
随着这一声悠然长叹,刘协只觉得眼前的老人好像突然又衰老了十岁。
好像一身的精气神都随着这一声长叹散去了。
刘协沉默片刻,也只得安慰道:“此皆肉食者所谋之事,老先生何必急他人之所急呢?”
“苍天已死,苍生却饱经苦难。”老者悲声道,“老朽平生自负博学,本想凭着自己的学识和本事,带百姓脱离苦海,开创新的时代。却不想,我一直视为珍宝的东西,竟然如此荒谬......”
看到老者这幅悲天悯人的模样,刘协有些同情,却也有些感动。
他从来不是个一肩扛天下的大英雄,也不想成为那些追求大义,开口闭口就是“天下苍生”的圣人。
迷信大义的人,最终只会迷失在大义之中。
仁非仁,我非我。
于是,被淹没在史书汗青的字句里,被埋葬在刻意营造的谎言中。
【而当他成神的那一刻,他已经无法再从神坛上下来了。】
刘协所追求的,只是无愧于心,只是力所能及保护自己所珍重的人,如此而已。但是,虽然刘协学不来这老者胸怀天下的情怀,却也对这样的人充满敬佩。
刘协看着犹在悲伤的老者,忽然沉声问道:“老先生,在下这里,也有一道题......”
【一道题目,多种解法,答案只有一个;一条计策,多种手段,目的只有一个。】
“学生,恭请先生答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