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会仔细一听,唱的竟是:
“叫一声才郎身去心休去,不由我愁似铁,泪如珠……”
这嗓音别扭,但唱得却是情意绵绵,张会听着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那唱歌之人像听到了张会的笑声一般,立马停了下来。
张会从树丛后面穿过去,看到湖面靠岸的地方停了一艘破船,船上坐了一人,应该就是那刚刚唱歌之人。
他整个身躯都被蓑衣和斗笠给遮挡住了,听到张会走近,转过头来看向张会。
张会看到这人身材干瘦,背还有些驼,脖子向前伸出,下巴比寻常人都要向外突出得多一些。
“怎么看着像一只鸡。”张会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了这样一个想法,随后又自责起来,只好不再往那人脸上看了。
不待张会说话,那人率先道:“陆延的儿子?”
张会心里一惊,这人竟这么快能够认出他是陆延的儿子。他顿了顿,答道:“没错,我就是。你是向师伯?”
那人点点头,提起手将头上的斗笠取下来放到一边。张会这才看清他的脸,原来他年纪不是张会想的那么老,最多也就四十出头。
这张脸比寻常人要黑那么一点,嘴角和眼角都下垂着,鹰钩鼻,眼睛下陷得几乎看不清形状。
张会匆匆看了一眼,便将目光转向别处,因为这张脸总是让他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联想,让他有自责感。他这才明白,为什么鹿鸣堂弟子谈到向衍时语气中总带调笑,原来是这人长得……还真的不太好看。
向衍盯着张会看,眼神中带了些鄙夷:“比陆延好像俊那么点,但比我还是差远了。”
“向师伯可真会开玩笑。”张会脱口而出,因为他的确被这话逗笑了。
张会话刚说完,立马觉得不妙,一股风力迎面刷来,随后觉嘴上一阵刺痛,那打在他嘴上的正是向衍手上鱼竿的线。
待他回过神来时,向衍已经把鱼竿归了原位。
“一根细线打过来劲力也能如此之大,而且快得我几乎看不清这是怎么打过来又怎么收回去的,难怪叶襄上鹿山一定要见他,果然是名不虚传啊。”张会心中默道,“刚刚我听他那话就觉得是在说笑,难道他还真认为自己长得比我俊?”
张会这才想起他走的时候袁知行叮嘱他别多说话原来是有道理的,因为这向衍的性子让人捉摸不透,自己一不小心就把他得罪了。
向衍专心看着水里的浮子,冷冷地说道:“我从来不开玩笑。”
张会好久还处于摸不着头脑的状态,只好直入正题,问道:“袁师兄让我过来问师伯,什么时候能见见叶襄?”
向衍抬头望望天上,又转头看向张会:“雨停了?”
“好像停了。”
“到底停了还是没停?”向衍语气有些不耐烦。
张会又是一愣,这雨停没停有那么重要吗?难道向衍说了雨天不宜会客就一定要等到雨停?他仔仔细细地看着空中,确定雨是真停了,这才说道:“停了。”
“停了,那就叫他过来。”向衍仍旧是那么一本正经地说着。
张会正打算离开时,看到叶襄带了两人正朝这边走来,便回头朝向衍道:“叶襄来了。”
向衍站起身,举着鱼竿示意张会站过去:“一心不可二用,来,你来给我钓鱼。”张会从向衍手中接过鱼竿,哪里还有心思钓鱼,他一心想知道这向衍到底是哪些地方神通广大,让叶襄这么傲慢的一个人也坚持要来见他。
叶襄看到向衍露面了,激动得加快了步子,朝湖边走来。
张会远远地看着叶襄,他这是第一次见到叶襄脸上有了不一样的神情。叶襄往日里对谁都板着个脸,好像对谁都不放在眼里,如今见了向衍,脸上竟有了些惶恐和谦恭。
叶襄也认出了张会,他只很快地看了张会一眼,便专心朝着向衍走去。
向衍手背在背后,一直朝叶襄那边看着,待叶襄走近,向衍先发话了:“我还道你是个沉得住气,能够忍耐的人呢,到底你还是不等我喊你,就先找过来了。”
张会听着向衍这话,感叹果然向衍这人不但不会开玩笑,而且说话完全不客气,也不给人留情面。
叶襄走到向衍面前,恭恭敬敬鞠下一躬,道:“叶襄见过向先生,不请自来,实在是失礼。雨过天晴,我在屋里闷得久了,便想在外头走走,又听说向先生爱在后山湖边钓鱼,所以路上突然想过来看看。”
张会冷笑了一声,他这还是第一次听叶襄这么小心地和人说话呢。
向衍道:“听说你想见我?想见我是想找我过招来了?”
“不敢,叶襄如何敢和向先生过招,不过是久仰先生大名,想见见先生真容,得先生指点一二。”
向衍说话过于直接,让叶襄有些不好应接,话说得更加小心谨慎了。
向衍皱眉,鼻梁上的皮肤也跟着皱到一起,使整张脸显得有些阴鸷,他瘪了瘪嘴,有些不耐烦道:“都是废话,不过招怎么指点?”
叶襄抬头看了一眼向衍,又低下头去,快速往后退了两步:“不,叶襄不敢与向先生过招。”
不论在齐国还是在北莽,向长者亮剑都被视作不敬的行为,所以叶襄一再说不敢与向衍过招。
“哎,说实话我还挺想看看你们北阿门这帮后辈的身手,那你和你这两个随从过过招,我看看。”向衍胳膊抱在胸前,开始指挥起叶襄来。
叶襄尴尬地笑了笑,道:“这个,他俩的路数我太清楚不过了,这……没什么打头啊。”
张会看到叶襄局促的样子,更加觉得好笑了,心想这叶襄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这种人最服的就是向衍这种直接又粗暴的行事风格。
向衍袖子一甩,手背在背后来回踱步,突然指向张会,喊道:“来,小子,你来和他打。”
张会人虽在船上,耳朵却一直都在听着向衍和叶襄的对话。他听到向衍让他去和叶襄过招,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向衍意图何在。因为向衍肯定是一眼就能够看出张会和向衍的差距的。
叶襄看到张会朝这边走过来,虽然顾忌着向衍在一边,但仍旧按捺不住心里对张会的讨厌,嫌恶地看了张会一眼,便“哼”地一声转过脸去,免得让向衍看到他满脸的不服气,得罪了向衍。
张会站到向衍旁边,问道:“向师伯,你真是叫我和他打?我别说使剑,半点拳脚功夫都不会,我和他打,他那剑一出,还不得把我刺个通透?”
叶襄听到张会说话,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气愤了,朝向衍拱手道:“向先生如果不愿意指点那就算了,何必拿一个黄口小儿来戏弄在下?”
向衍将自己的佩剑递到张会手中,向叶襄怒道:“我不开玩笑,也不戏弄人,你要是觉得被戏弄了,赶紧离开!我回去钓我的鱼了。”
叶襄赶紧又挡在了向衍前面,赔礼道:“先生莫怪,叶襄愿听先生吩咐。”
向衍白了叶襄一眼,又看向张会:“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乱打都行。”
张会手里握着向衍给他的剑,手指在那剑柄上摩挲着,总感觉这剑怎么握都挺别扭,好像一个不留神,这剑就会要脱手而出。
向衍退到一边,张会和叶襄面对面站着,都在观察着对方的动向。
叶襄看着眼前这十五六岁的少年,身材虽单瘦,面庞也尚为稚嫩,但这少年眼里放出的光芒却极为坚毅,让人不可轻视。
他想起在涿陵与袁知行的那一战,被张会当街侮辱,又想起前阵子在鹿山门口,在鹿山弟子面前也是被这张会说得哑口无言,如今他竟要和这啥功夫都不会的少年过剑招,他真是想想都觉得讽刺。
要不是向衍在一边看着,叶襄真想这一剑出去就把张会的脑袋给削了。
而眼前,张会握着向衍的剑,动作都有些笨拙,面对叶襄竟不感到恐惧。这让叶襄心里更感到不安,在叶襄看来,张会这条小命根本就抵不住他一剑,两人实力相差如此之大,这少年凭什么能做到如此冷静?这让他不服气。
“请出招吧。”叶襄向正看向他的张会说道。
张会握着剑快步朝叶襄冲过去,他虽知道自己肯定敌不过叶襄,但是他很清楚,有向衍在旁边,叶襄是不会伤他的。
而叶襄看到张会如此镇静地朝他攻来,胸中的怒气又增了几分。他看准了张会攻来的方位,想一招就将张会手中的剑打下来,好让这场不合理的较量早点结束。
眼看张会手中的剑就要朝他刺来了,而这时张会突然将剑收了回去,双手紧抓住剑柄举过头顶,像举着一把刀一样朝他砍来。
他本来是打算划出一道剑气将张会逼退,而看到张会如此脱离章法来和他打,一时气愤便抬剑压到了张会手中剑的剑柄附近。
张会虽感觉手上一阵发麻,仍旧再次调整手上的剑,往后退了几步,想找机会再次朝叶襄攻上去。
向衍在一边看得有些不耐烦了,冷冷地说道:“不用再打下去了,叶襄你是成不了大气候的。”
向衍话一说出,叶襄和张会一齐看向向衍,都不能理解,怎么两人才打了这么一会儿,向衍竟这么快就下了这样的定论。
叶襄红着脸,抱拳走向向衍,道:“还请先生示下。”向衍将张会手中的剑拿了回来,瞥了叶襄一眼,道:“从你看张会的样子我就知道你俩有过节,我让你和张会打,你先是不服气,后来又将私怨牵扯进来,整个过程你心里想的不是比剑,你放在心上的只有对对手的怨恨。你看似沉稳老练,实则心胸狭窄。你看好,我今天就让你接我一招!”
叶襄抬头,此时向衍在离他七八步远的地方,正摆出要向他攻来的态势。他清楚向衍这是想让他看清些什么,所以才会这么久还没有向他出招。
向衍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衣裳,身躯又有些佝偻和干瘦,但他全身,从握剑的手,到深陷的眼睛,无不透着劲力,像一只即将抓向猎物的苍鹰。
向衍剑招一出,叶襄只觉向衍如同鬼魅一般向他袭来,眨眼间的工夫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给困住,他心里反击的希望瞬间破灭。这一刻,他已经感觉不到向衍的剑在何方,好像自己在这股巨大的力量的围困下,向衍的剑无处不在,哪一个方向都潜藏了危机。
随着他手腕上传来一阵有些发麻的痛感,听嗙的一声响,他的剑已落地。
叶襄向向衍抱拳,低头道:“不怕向先生笑话,你的剑招太快,我完全没有领会到什么。”
向衍仰头大笑,捋着那一小把稀疏的山羊胡子说道:“武界无穷,大者方得逍遥,像你心胸这般狭窄又如何进得了大的境界?连张会这么一个不懂剑术的毛小子都让你恐惧,而他,明知道自己不是你的对手,可是他还是没有害怕,也没有将怨恨带进来。如果这样下去,你在这条路上终究走不了多远。张会和你差距大,你和我同样差距大,你自己去回想你和张会在面对强大的对手时,你俩有何不一样吧。”
叶襄被向衍说得面红耳赤,保持抱拳的姿势很久不敢说话。